1978年的春天来得迟,像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拄着拐杖,在豫东平原的冻土上踉踉跄跄。
土坯房里,陈默正对着一本油印的《退伍军人安置政策》发呆,空气里弥漫着灶膛里未烧尽的柴火和母亲熬的萝卜汤混合在一起的、贫穷的味道。
他刚退伍回来半个月,胸前那枚“侦察兵”奖章被他用红布仔细包好,压在了箱底最深处。
与其说那是荣誉,不如说是个提醒,提醒他曾经属于一个纪律严明、黑白分明的世界,而现在,他回到了这个一切都黏糊糊、不清不楚的地方。
“默儿,别看了,公社来人了。”
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走进来,碗底沉着几片腌萝卜。
公社派来的文教助理姓刘,是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瘦高个。
他把一张纸拍在八仙桌上,推了推眼镜:“陈默同志,考虑到你在部队表现优异,又是高中生,村里经过研究,决定让你接替老会计,负责队里的账目和民办教师的工作。”
陈默愣住了。
会计?
教师?
这两个烫手的山芋同时塞到了他手里。
他看向母亲,母亲的眼神里却充满了欣慰,仿佛儿子端上了铁饭碗。
在这个年代,“公家的人”是顶顶光荣的事。
他最终还是点了头。
不为光荣,只为有口安稳饭吃,也为能继续待在村里,陪着日渐衰老的母亲。
上任第一天,队长王二柱就叼着旱烟,笑呵呵地把一本破旧的账本递给他。
“默啊,咱队的账,你看着办。
都是乡里乡亲的,别太较真。”
陈默翻开账本,一股霉味混着墨水味扑面而来。
账目记得潦草,但大方向还算过得去。
首到他翻到一笔“饲料支出”。
“王队长,”陈默指着那一行字,“‘集体猪食,红芋三筐,合款十五元’?
队里的猪,吃的也是集体的红薯?”
王二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大大咧咧的样子。
他磕了磕烟灰,说:“嗨,话不能这么说。
那猪是集体的,它吃了集体的红薯,咱记上一笔,心里有个数,这不叫花,这叫‘内部调剂’,懂不懂?”
“可这钱……”陈默想问这笔钱进了谁的口袋。
“这笔钱就从总账里平了,”王二柱打断他,语气沉了下来,“队里还有那么多亏空,哪能算那么清。
都是为了集体,你别瞎琢磨,啊?”
那天晚上,陈默躺在自己那张硬板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的月光惨白,照在他包着奖章的红布上。
他在部队学的是精确计算,每一颗子弹,每一格坐标,都不能有丝毫误差。
可在这里,账目是一笔糊涂账,人心更是一笔糊涂账。
第二天,他揣着一个折中的想法,去找王二柱。
他想,也许可以让他把这笔钱交出来,充作队里的公积金。
王二柱正在自家院子里磨镰刀,见陈默过来,脸立刻拉长了。
“陈默,你小子是来查我账的?
我王二柱当队长五年,一没偷二没抢,队里的事就是我的事,轮得到你这个毛头小子指手画脚?”
“不是指手画脚,是制度。”
陈默坚持。
“制度?”
王二柱冷笑一声,把磨好的镰刀往地上一插,震得尘土飞扬,“制度能当饭吃?
能给你娘看病?
能给你娶媳妇?
我告诉你,这村子里的规矩,不是书本上写的那样!”
两人不欢而散。
陈默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家,母亲却拉着他,压低了声音骂:“你疯了?
跟王队长对着干?
你不要命了?
他一家子在村里横着走,你惹得起?
我跟你爹辛辛苦苦把你供出去,不是让你回来拆台的!”
“娘,这不是拆台,这是原则。”
陈默辩解。
“原则能换来半扇猪肉吗?”
王二柱的声音从院子外传来。
他提着一大块处理好的猪肉,塞到陈默怀里,“小子,刚上任就给我上眼药。
这点小事,算哥对不起你。
拿着,回家给你娘改善生活。
以后做事,长点眼色。”
那块猪肉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和猪毛的臊气。
陈默想推开,王二柱却使了力气,硬塞到他怀里,转身走了。
母亲看着那块肉,眼睛都首了,刚才的怒气瞬间变成了小心翼翼的欢喜:“他叔……他王队长还是念旧情啊……”陈默抱着那块肉,站在院子里,闻着那股不属于这个穷家的油腻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不是断别人财路,他是想守住一点仅存的、叫做“公道”的东西。
可是在这片土地上,公道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连半扇猪肉都不值。
夜里,他把那块肉悄悄送到了村口孤寡的张桂兰大娘家。
张大娘的孩子死在朝鲜战场,丈夫也早就没了,一个人过得凄惶。
做完这一切,陈默站在自家门口,抬头看了看天。
天还是那片天,月亮还是那轮月亮。
可他觉得,部队的月亮是亮的,能照见前路。
这里的月亮,蒙着一层永远也擦不去的土尘。
他第一次感到,这身退伍军装,穿在身上,像一层湿透了的棉袄,沉重,冰冷,还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他那个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静静地立在桌角,缸子上的字迹,似乎也黯淡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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