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是意识恢复后的唯一感知。
咽喉处像是被烈火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眼前是模糊的帐顶,陈旧,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我还活着?
为什么……不让我死?
“小姐!
您醒了?!
老天爷,您终于醒了!”
带着哭腔的熟悉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春桃那张憔悴却充满惊喜的脸。
她是我的陪嫁丫鬟,自小一起长大,沈家满门……如今,她或许是我身边唯一的人了。
她想扶我起来,手指却在触碰到我肩膀时微微颤抖,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恐惧。
是啊,经历了那样的人间地狱,谁能不恐惧?
我张了张嘴,想问她这是哪里,想问她沈家……可喉咙里只能发出不成调的气音,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小姐,您别急,别说话!”
春桃慌忙按住我,眼泪掉得更凶,“太医说,您伤了嗓子,万幸偏了一寸,没有当场……但是,需要静养,很长很长时间都不能说话……”静养?
我活着,还有什么可养?
沈家一百三十七口人的血,怕是能染红整条护城河。
那粘稠的、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我的皮肤上,鼻尖萦绕不去的血腥气,时刻提醒着我那场噩梦的真实。
我闭上眼,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
活着,原来是比死亡更残忍的惩罚。
萧景玄,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个痛快?
“吱呀——”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明黄色的龙袍刺得我眼睛生疼。
他来了。
春桃吓得浑身一抖,噗通一声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萧景玄一步步走近,靴子踩在陈旧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的心尖上。
他挥手,春桃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带上了门。
室内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停在床前,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熟悉的龙涎香气味,此刻却带着令人作呕的压迫感。
我倔强地闭上眼,不愿看他。
下颌陡然传来一阵剧痛,被他冰冷的手指狠狠掐住,强迫我转过头,面对他。
“看着朕!”
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我依旧紧闭双眼,用沉默表达着我最后的反抗。
沈沉珂可以死,但绝不会向仇人摇尾乞怜。
温热的触感,猝不及防地落在我的颈间。
我浑身猛地一僵。
他在……亲吻我的伤疤?
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唇瓣摩挲着狰狞的伤口,激起我一阵生理性的战栗。
恶心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
“沈沉珂,” 他松开我的下颌,指腹却依旧流连在那道伤疤上,力道不轻不重,“朕准你死了么?”
我猛地睁开眼,恨恨地瞪着他。
嗬嗬……我想质问他,想咒骂他,想问他为何如此狠心,却只能发出破碎难听的声音。
他看懂了我眼中的恨意,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情绪,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沈家通敌,证据确凿。”
他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凌迟着我己经千疮百孔的心,“朕留你一命,己是念在往日情分,法外开恩。”
嗬嗬……嗬!
开恩?!
留我独活,看家族蒙冤,亲人惨死,背负着叛国逆贼之女的污名,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苟延残喘,这就是他所谓的恩?!
巨大的悲愤和绝望涌上心头,气血翻涌,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喉间的伤口再次渗出血丝,染红了他明黄的衣襟。
他眸色一沉,猛地松开了我,起身而立,拂了拂衣袖,仿佛沾染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即日起,废沈氏后位,移居冷宫。
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半步!”
他转身,大步离开,没有丝毫留恋。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上,将最后一丝光线也隔绝在外,也仿佛将我生命中最后一点温暖彻底抽离。
“小姐……” 春桃哭着跑进来,看到我颈间渗出的血和苍白如纸的脸色,吓得手足无措。
我望着头顶那陈旧不堪、结着蛛网的帐幔,眼神空洞。
萧景玄,你不该留我。
活着的沈沉珂,不再是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阿珂。
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只会是向你,向所有幕后黑手,索命的噩梦。
冷宫的日子,是望不到头的灰。
这里没有西季,只有日升月落的重复。
殿宇破败,门窗漏风,冬日严寒刺骨,夏日闷热潮湿。
送来的饭菜常常是馊的,份例的炭火也总是不够,还多是劣质的烟炭。
春桃总想方设法逗我开心,像个不知疲倦的雀儿。
“小姐,您看!
我在墙角发现了一株野姜花,开得多好!”
她小心翼翼地用一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破陶罐,将那株瘦弱的、开着白色小花的植物摆在唯一的窗台上。
微风吹过,花瓣轻轻颤动,给这死气沉沉的宫殿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生机。
“小姐,我今天去领份例,听到两个小宫女在嚼舌根呢。”
她一边为我梳理枯燥打结的长发,一边压低声音说着听来的消息,“听说今日朝堂上,陛下因为北狄犯境、边关连失三城的事情,又发了好大的火,把最心爱的端砚都砸了……”北狄……听到这两个字,我的心猛地一抽。
父亲当年,便是与北狄交战的主力!
沈家儿郎,多少血洒在与北狄交战的沙场上!
如今沈家倒台,军中无人,北狄便卷土重来!
萧景玄,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自毁长城!
我坐在廊下冰冷的石阶上,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宫装,慢慢翻着手里一本残缺的兵书。
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未被抄没的旧物。
书页己经泛黄,边角卷起,上面还有父亲苍劲有力的批注。
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掌心的温度。
“阿珂,用兵之道,在于虚实……为将者,当知天时,察地利,聚人心……”父亲……心口一阵剧烈的钝痛,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沈家满门忠烈,祖父、两位叔父,多少男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如今却落得个通敌叛国的污名,死不瞑目!
萧景玄,你当真一点都不念旧情吗?
那个曾在月下,握着我的手,对我说“阿珂,待我登基,必肃清朝纲,护你沈氏周全,许你一世安稳”的少年郎,难道真的只是我的一场幻梦?
眼泪己经流干了,只剩下满腔的恨与疑。
夜深人静时,宫墙外偶尔会传来隐约的更鼓声。
而我,常常能听见一阵极轻、极缓的脚步声,停在宫门外。
我知道是他。
他不进来,我也不出声。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厚重的宫门,隔着沈家一百三十七条鲜活的人命,隔着滔天的血海深仇。
这血海,如何跨越?
这仇恨,如何消弭?
每一次听到那脚步声,我的心都会揪紧,恨意与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残存的复杂情绪交织缠绕,折磨得我夜不能寐。
萧景玄,你既然亲手将我推入地狱,为何又要在门外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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