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金属轻响回荡在电梯间,门缓缓滑开。
游川抱着沉甸甸的纸箱,里面塞满了他在格子间短暂停留的痕迹。
穿过旋转门,城市的喧嚣和初夏的阳光迎面扑来。
站在写字楼的阴影下,他下意识抬头。
天空蓝得刺眼,阳光倾泻,暖风拂过脸颊,这本该是令人惬意的时节。
可他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这远不止是身体的疲惫。
他的心冷得像块石头,再灿烂的阳光也穿不透那层冰壳,照不进荒芜的内心。
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车水马龙,世界轰鸣运转。
可这繁华与他无关了。
大脑一片空白,双腿生根般扎在人行道上。
路人从他身边分流而过,投来好奇或漠然的一瞥,奔向各自的方向。
视线失焦地掠过:马路对面,咖啡店服务生用力擦拭落地窗;外卖小哥风风火火推门而入;穿着校服的女学生说笑着走过……这些画面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
嗡———~~~~~~突然,一阵微弱的震动,如同电流,从腰间传来,瞬间刺破了他混沌的迷茫。
游川身体一僵,几乎是机械般地放下纸箱,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上面跳动着两个字:“妈妈”。
“!”
看到这两个字的瞬间,游川的心脏顿时感到咯噔一下!
老实说,在那震动响起的刹那,他脑中曾闪过无数个念头:这通电话,是哪个同事打来,提醒他落了东西?
又或者是老板突然回心转意?
亦或者,是项目组遇到了难题,需要他回去救火?
可就是,唯独没有想过,会是最不想在这个时刻面对的人。
于是这会,游川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可还是一咬牙,将他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滑动,接通了电话。
“喂,妈?”
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试图挤出一丝轻松的笑意,但干涩的喉咙却让这伪装显得格外脆弱。
不过,电话那头,倒是传来母亲温柔而充满活力的声音问道:“川川啊,今天晚上…还加班吗?”
闻言,游川喉结滚动了一下,用力咽下那瞬间涌上来的酸涩,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显得轻快自然:“妈,今天…今天不加班了,我按时回来。”
“真的呀?
那太好啦!”
听到游川这句话,其母亲的声音,瞬间拔高,并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喜悦回道:“今天啊,妈妈的老同学来看我了,特意带了只自家散养的老母鸡!
哎哟喂,那精气神儿,跟菜市场买的完全不一样!
川川,今天早点回来,妈给你炖鸡汤!
好好补补!
哦!”
手机里传来的,是母亲纯粹而温暖的关怀,是对儿子辛苦工作最朴素的犒劳。
这声音里的每一丝喜悦,都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在游川此刻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猛地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臂弯,用尽全身力气才抑制住喉间的哽咽,声音闷闷地从臂弯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嗯,知道了妈,我…我按时回来。”
“唉,好好好!
那妈这就去收拾鸡,等你回来喝热乎的!
挂了啊,晚上见!”
母亲欢快的声音消失在电话的忙音里。
嘟—————忙音单调地响着。
游川蜷缩着,像只受伤的幼兽。
一只手死攥手机,指节发白,另一只手紧捂眼睛,滚烫的液体无声浸湿指缝和袖口。
无力感和愧疚感如潮水将他淹没。
掌中这部菊厂最新旗舰,曲面屏反射着刺眼阳光,国产制造的巅峰,集尖端科技于一身。
官方六千,黄牛炒至上万。
此刻,它像个沉重的讽刺——父亲为了奖励儿子“学有所成”,踏入大公司,用两倍半血汗钱从黄牛手里“抢”来的礼物。
看着屏幕上暗淡的“妈妈”二字,看着这部承载父亲厚望的手机,灼烧般的自责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我……该怎么办……”他蹲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内心一片兵荒马乱。
回家?
母亲或许能瞒过一时,但父亲那双饱经世事的眼睛,一定能从他强撑的平静下看出端倪。
他不能让父母知道,尤其是现在。
这几年,刚刚熬过那场席卷全国的疫情,经济复苏艰难,找份像样的工作难如登天。
父亲若知道他失业了,那个总把忧虑藏在心底的男人,怕是整宿整宿都合不上眼了。
此刻,一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骤然闪过他的脑海:送外卖。
前阵子,为了省下通勤时间和费用,也为了偶尔的周末自由,他用手头攒下的一点钱,在郊区一家电瓶车店购置了一台大功率的电瓶车。
老板拍着胸脯保证能轻松飚上65码。
用这台车去跑众包外卖,拼尽全力,一个月下来,不说大富大贵,至少能给自己续上社保,手里还能落下五六千块应急。
“……唉,也只能这样了。”
一声沉重的叹息从喉咙深处溢出,带着认命的苦涩。
他敲定了这个无奈却现实的主意。
他强迫自己站起身,身体还有些摇晃。
人是铁饭是钢,哪怕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
他在街角便利店随便买了个冷三明治,味同嚼蜡地塞进嘴里。
然后,抱着那个承载着失败印记的纸箱,他拐进了附近一家光线昏暗、空气混浊的网咖。
开卡,上机。
他需要一个地方,暂时躲藏,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假装这倒霉的一天从未发生。
纸箱里的东西不能一股脑带回家,得分批、小心地带回去,像做贼一样。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他就会骑上那台心爱的小摩托,汇入城市里庞大的“牛马”大军,在车流人海中穿梭,靠送外卖维持生计,首到……找到下一份真正的工作为止。
想到未来可能的奔波,游川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戴上耳机,隔绝掉网咖里嘈杂的键盘声和叫喊声,输入身份证号和网咖密码,点开了熟悉的游戏图标。
也许,只有在虚拟世界的激烈厮杀中,才能暂时宣泄掉胸中翻腾的怒火和憋屈。
然而,就在他熟练地输入完账号密码,鼠标指针悬停在那个鲜艳的“登录”按钮上,即将按下时——嗡——!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微信图标上跳出一个刺眼的红色提示。
他皱眉拿起手机解锁。
屏幕上,一条冰冷的系统通知赫然在目:你己被“赵晴”移出群聊“XX服装设计-全员沟通群”游川的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底没有波澜。
意料之中,人走茶凉罢了。
他放下手机,准备继续点下登录键,让游戏世界淹没现实的不堪。
可就在鼠标即将落下的瞬间,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那条通知上方,紧挨着的另一条系统提示:“杜XX”己加入群聊“XX服装设计-全员沟通群”新成员的头像很陌生,一个普通的卡通头像。
而看着这个头像,出于本能,游川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公司所有同事的脸孔——最终答案为:查无此人。
距离他被扫地出门才仅仅三个小时!
赵晴那个蠢女人,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能完全无缝接手他所有项目的人!
他负责的那些项目,代码架构、运行环境、调试工具,哪一样不需要时间熟悉?
连他本人都花了好几天才理顺!
“难道说……”一个冰冷而可怕的猜测,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寒栗。
但他强行按捺住翻涌的情绪——现在下结论还太早,需要证据。
不过,要验证这个猜测……他游川有的是办法!
他果断地移动鼠标,关掉了游戏登录界面。
紧接着,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舞动,打开浏览器,熟练地输入一个网址,下载了一个小巧的翻墙软件。
几秒后,输入密钥,连接成功。
他在浏览器地址栏敲入一串复杂而隐秘的网址。
回车键敲下。
一个简洁、甚至有些简陋的网页界面瞬间铺满了屏幕,中央是一个登录窗口。
游川输入另一组账号密码,屏幕刷新,一个类似文件管理器的界面出现,上面清晰地按日期排列着音频文件。
此刻,在他刚刚离开、如今己易主的工位下方,那个他亲手塞进机箱角落、体积不足一立方厘米的黑色小方块,正无声地运转着。
高敏度麦克风捕捉着办公室里的一切声响——键盘敲击、电话铃声、同事交谈、甚至纸张翻动。
微型WiFi模块则通过公司内网一个极其隐蔽的安全漏洞,将压缩加密后的音频流,悄无声息地传输到这个远程服务器上。
这个小玩意儿,原本只是他出于程序员的谨慎,是为防止有人趁他离开时,动他电脑而设置的监控备份。
毕竟,那些复杂的开发环境一旦关机重启,重新配置会浪费大量宝贵时间。
然而此刻,这个无心插柳的“后门”,却成了他窥探真相的唯一通道。
“今天是……5月24日……”游川低声念出这个屈辱的日子,手指在键盘上敲下回车。
屏幕上,当天的录音文件被精准筛选出来,列表展开。
他戴上耳机,点开了文件。
熟悉的办公室环境音立刻涌入耳膜:此起彼伏的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同事们或清晰或模糊的工作交流……销售部的同事正用职业化的语调与客户周旋,午休时间女同事们压低声音讨论着最新的八卦……这些声音,曾是他这一个月工作的背景音。
当然,还有他自己摇动椅子发出的轻微吱嘎声,以及吃薯片时那标志性的“嘎嘣”脆响。
录音平稳地播放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没有任何异常。
首到——"游川,HR叫你去一趟办公室。
"那个熟悉的、来自邻座同事的提醒声,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游川的耳膜上!
紧接着,耳机里传来他自己那声带着零食碎屑的回应。
赵晴那矫揉造作、令人作呕的声音紧随其后响起。
再次听到这声音,压抑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指节捏得发白,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猛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深呼吸,压下几乎要掀翻理智的暴怒——真相,一定在后面!
音频里,他离开工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随即,便是那场发生在HR办公室、隔着门板也能听清的激烈争吵——他与赵晴之间,针锋相对,字字诛心。
争吵结束,沉重的脚步声返回工位,然后是纸张摩擦、物品碰撞、最后是抱着纸箱离开的、越来越轻的脚步声。
“呼——”生呼吸了一口气,游川猛地扯下耳机,就仿佛像是甩掉一条缠上来的毒蛇。
但那些恶毒的话语、虚伪的腔调,仍在耳蜗深处嗡嗡作响,如同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
这时,他这才惊觉,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己被冷汗浸透,冰凉的T恤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不适的战栗。
都说揭开伤疤会痛,尤其当这伤疤是用屈辱和背叛烙下的时候。
他抹了一把脸,深吸几口混浊的网咖空气,重新将耳机戴好。
现在不是情绪宣泄的时候,他必须知道,在他离开之后,那间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的录音,是午休时分的景象。
正如那位好心的同事李文强所言,他,游川,不过是今年第三个被这样“优化”掉的倒霉蛋。
录音清晰地还原了午休时的氛围:微波炉“叮叮”的提示音此起彼伏,外卖塑料袋的摩擦声窸窣作响,夹杂着同事们放松的谈笑。
有人抱怨着配送超时的午餐,有人兴奋地讨论着新开的网红店打卡计划,空气里弥漫着酸辣粉的辛香、沙拉酱的甜腻和咖啡永恒的苦涩。
然而,没有一句提到“游川”。
没有一句。
仿佛这一个月来,那个凌晨两点还在调试脚本、那个帮财务部解决了困扰半年的数据导出难题、那个给全部门安装了效率提升插件的“工具人”,从未存在过。
他的代码还在他们的电脑里默默运行,创造价值,而他这个人,却成了被迅速遗忘的尘埃,连名字都不配出现在茶水间的闲谈里。
人走茶凉,世态炎凉。
游川懂。
大家都是混口饭吃,没人会为一个相处不到一个月的新人,去得罪手握生杀大权的HR和公司。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午休结束。
同事们陆续返回工位,办公室的环境音又回归了工作状态:键盘敲击声渐密,电话铃声偶尔响起,整体氛围趋向安静。
就在这时——哒、哒、哒……一个陌生的、略显拖沓的脚步声,清晰地出现在录音中。
这脚步声由远及近,目标明确地……走向了原本属于游川的工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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