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公府侧门到知微院，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一路上，遇到的下人们看到我，无不露出见了鬼一般的神情。
他们先是震惊，随即交头接耳，对着我指指点点，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丹朱气得小脸通红，好几次都想冲上去理论，都被我拦了下来。
跟一群狗计较什么？
打狗，要看主人。
等我把主人打趴下了，这些狗，自然会夹着尾巴滚蛋。
远远地，我己经能看到知微院那标志性的、种着一棵百年海棠树的院墙了。
我的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
那是我出生时，父亲亲手为我种下的。
他说，希望我像海棠花一样，明艳动人，一生无忧。
可笑。
真是天大的可笑。
“小姐，到了！”
丹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近乡情怯的激动。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抬步，走进了那道月亮门。
院内的景象，让我瞳孔微缩。
这里，早己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了。
院门口张灯结彩，挂着崭新的红色灯笼，仿佛在办什么喜事。
院子里扫洒的丫鬟婆子，穿着都比丹朱光鲜亮丽，她们看到我，脸上没有丝毫的恭敬，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敌意。
我最爱的那棵海棠树，被人粗暴地剪去了许多枝丫，树下我亲手搭建的秋千，早己不知去向。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崭新的汉白玉石桌，桌上摆着一套名贵的紫砂茶具。
院子东角，我用来种草药的小药圃，被夷为平地，上面盖了一座雅致的凉亭，里面甚至还摆上了一架古琴。
西墙边，母亲当年为我寻来的几株珍稀兰花，也不见了踪影，换上了一片开得正盛的、林婉之最喜欢的芍药。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被抹去了属于“沈知意”的痕迹，彻彻底底地，改成了林婉之喜欢的风格。
鸠占鹊巢。
这西个字，从未如此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什么人！
敢在院子里乱闯！”
一个穿着翠绿色比甲的大丫鬟发现了我，立刻厉声呵斥道。
她叫翠环，我记得她。
前世，她也是我的丫鬟，后来，她背叛了我，为了荣华富贵，投靠了林婉知，亲手往我的饭菜里下了毒。
我还没开口，丹朱己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骂道：“翠环！
你瞎了你的狗眼！
这是大小姐！
是这院子真正的主人！”
翠环显然也认出了我，她脸色一白，但随即又挺起了胸膛，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哦，原来是大小姐回来了啊。”
她阴阳怪气地说，“真是稀客。
不过大小姐怕是走错地方了吧？
这里现在可是我们表小姐的院子。”
“你！”
丹朱气得就要上前撕烂她的嘴。
“丹朱，回来。”
我淡淡地开口，制止了她。
我的目光，越过翠环，看向了从主屋里，闻声而出的那个人。
她来了。
我前世的好表妹，林婉之。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掐腰长裙，裙摆上绣着精致的芍药花，外面罩着一件淡紫色的轻纱，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是吹弹可破。
她头上斜插着一支白玉簪，步履轻盈，姿态柔弱，宛如一朵不胜凉风的水莲花，美得让人心生怜爱。
好一朵娇滴滴的白莲花。
和我这个刚从江南回来，一身风尘，形容憔悴的“前主人”，形成了何其鲜明的对比。
“表姐！
你回来了！”
林婉之看到我，脸上立刻绽放出无比惊喜的笑容。
她提起裙摆，快步跑到我面前，姿态亲昵地，就想来拉我的手。
“表姐，你总算回来了！
婉之都快想死你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甜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嗔，让人听着就如沐春风。
前世的我，就是被她这副天真无害的模样，骗得团团转。
我看着她伸过来的手，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避开了她的碰触。
林婉之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สัง的错愕和阴霾，但随即又被那浓得化不开的“关切”所掩盖。
“表姐，你怎么了？
是不是路上累着了？”
她收回手，满眼担忧地看着我，“都怪我，没有提前收到消息，不然一定让舅舅派最好的马车去接你。
你看你，都瘦了，舅母见了，不知该多心疼呢。”
她这番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自己为何没去接我，又不动声色地，点出了自己如今在国公府的地位——她可以轻易地调动我父亲的马车，而我母亲，见了“我”瘦了，会“心疼”。
她是在向我炫耀。
炫耀她在这三年里，是如何一步步地，取代了我。
我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卖力地表演着拙劣的戏码。
“表姐，你怎么不说话呀？
是不是生婉之的气了？”
见我迟迟不语，林婉之眼眶一红，雾气瞬间弥漫了上来，那模样，真是的我见犹怜。
“我知道，我不该住在表姐的院子里。
可是……可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她开始了解释，一套和我死前听过的一模一样的说辞。
“表姐你不在，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
我怕时间久了，没了人气，院子会荒废掉。
所以才跟舅母请求，暂时搬进来，帮你打理打理。”
“你看，你喜欢的这棵海棠树，我每天都让下人精心照料着呢。
还有你那些书，我也都让她们定时拿出来晾晒，一页都没少。”
她指着被剪得乱七八糟的海棠树，说着弥天大谎，脸上却是一副“我为你付出了好多，你快来夸奖我”的表情。
“而且，我住在这里，也方便照顾舅母。
舅母身子不好，时常念叨你，我住在近处，也能时常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还有大哥，他功课繁忙，我也可以帮着研墨，送些点心……”她的话，看似句句都在为我着想，实则字字都在诛我的心。
她在告诉我，我不在的这三年，是我母亲的“贴心小棉袄”，是我兄长的“红颜知己”，是我父母最看重的晚辈。
而我，沈知意，这个国公府的正牌嫡女，倒像个多余的外人。
前世的我，听到这些话，嫉妒和委屈得发狂，口不择言地和她争吵，彻底落入了下风。
可现在的我，听着这些，内心却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因为我知道，她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也正因为如此，你们的结局，才会那般凄惨啊。
我安静地听她表演完，看着她那双蓄满了泪水，随时准备滴落的眼睛，终于缓缓地，抽回了被她虚虚握住的衣袖。
这个动作，让林婉之的哭腔，戛然而生。
她有些错愕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暴跳如雷，或者委屈哭泣。
我看着她，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眼神，看着她。
那是一种看透了所有伪装，洞悉了所有阴谋的眼神。
十八年的鬼魂生涯，早己让我看透了她这副美人皮囊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肮脏、恶毒的灵魂。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了“单纯”和“委屈”的脸，看着她那双准备博取同情的眼睛，轻轻地，开了口。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划开了她所有的伪装。
“说完了吗？”
林婉之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我上前一步，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继续说道。
“表妹，在我面前……就不用再演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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