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课，姜於上得魂不守舍。
数学老师的讲解变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公式扭曲成爬虫，在黑板上蠕动。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裤兜里那张纸条粗糙的边缘，像触摸一块烧红的炭。
江蕶就坐在旁边，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粉混合了阳光晒过木头的干净气味。
可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冰冷又坚硬。
他再没看她一眼，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偶尔笔尖停顿，似乎是在思考题目，侧脸的线条绷得有些紧。
那种刻意的、彻底的忽视，比刚才课间的咄咄逼人更让姜於坐立难安。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受刑。
她脑子里乱糟糟地塞满了东西——西年前大院里的蝉鸣，炸粪池后他得意又欠揍的笑，母亲撕碎的录取通知书，中考放榜那天电脑屏幕刺眼的光，还有他刚才攥住她手腕时冰凉的触感，和那句低哑的“别又想跑”。
他到底想干什么？
叙旧？
算账？
还是仅仅觉得捉弄她很有趣？
裤兜里的纸条存在感越来越强，烫得她腿侧皮肤都在发麻。
放学铃响的瞬间，姜於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弹起来，抓着书包带就想往外冲。
她甚至没敢往旁边看一眼。
“姜薑。”
声音不大，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定身咒。
她后背一僵，脚步钉在原地。
同学们喧闹着从她身边挤过，赶着去食堂或者回家，没人留意这角落诡异的对峙。
江蕶不紧不慢地合上书，塞进书包，拉上拉链。
每一个动作都清晰、缓慢，折磨着她的神经。
他终于站起身，书包随意地甩在一边肩上，走到她身侧，声音擦着她的耳廓过去，没什么温度：“走吧。”
命令式的。
不容置疑的。
姜於手指绞紧了书包带，指甲掐进棉布里。
她低着头，像被押送的犯人，跟在他半步之后，挤过喧闹的人群。
他个子高，轻易地在她前方分开人流，她却觉得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心跳声大的几乎要盖过走廊所有的噪音。
小操场在后教学楼旁边，平时除了体育课和偷摸抽烟的，很少有人去。
后面的围墙因为年头久了，红砖有些斑驳，墙根下长着茂密的杂草，几棵歪脖子树投下稀疏的阴影。
越靠近那里，姜於的脚步越沉。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扭曲变形。
终于，他在墙根下停住，转过身。
喧闹被远远甩在身后，这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杂草的窸窣声，和姜於自己失控的心跳。
她死死盯着地面上一块开裂的砖，不敢抬头。
江蕶也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目光沉甸甸地压在她头顶，几乎要把她钉进地里。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沉默像粘稠的胶水，裹得她呼吸困难。
“抬头。”
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冷硬。
姜於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动作带着几分明显的抗拒。
夕阳的光线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了层模糊的金边，却让他的五官陷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黑得发亮，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从自己裤兜里掏出那张被她揉得有些发软的纸条，展开。
动作慢条斯理，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解释一下。”
他把纸条亮在她眼前，上面是她西年前的字迹，幼稚又决绝——江蕶，我们别再见了。
祝你前程似锦。
钢笔水有些晕开了，像是被水滴打过。
姜於的呼吸骤然缩紧，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再次攻击她——她躲在被窝里一边哭一边写下这句话，然后偷偷塞进他家门缝，之后像逃难一样跟着母亲搬了家，换了所有联系方式。
懦弱，仓惶，又绝情。
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点破碎的气音：“我……为什么？”
他打断她，声音绷得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弦，每个字都砸在地上，“因为我没爹没妈？
是个拖累？
配不上你这个市一中的好学生？”
“不是！”
姜於猛地抬头，眼圈瞬间红了，声音拔高，带着被刺伤的尖锐，“我没有那么想！”
“那你怎么想？”
他逼近一步，阴影彻底笼罩住她，气息带着压迫感，“升学考志愿怎么回事？
录取通知书怎么回事？
这纸条又他妈怎么回事？！”
最后一句几乎是低吼出来的，积压了西年的怒火和不解终于撕裂了冷静的表象，露出里面鲜活的、从未愈合的伤疤。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捏得她骨头生疼，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几乎怼到她眼前：“姜於，你告诉我，当年改志愿的胆子谁给的？
嗯？
写了这个又像耗子一样躲起来的胆子又是谁给的？！”
“我妈！”
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她哭喊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我妈！
她发现了…她撕了通知书…她不准我再找你…她说你会毁了我…我没办法…江蕶…我真的没办法…”所有的伪装和强撑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她像个终于被戳破的气球，只剩下无助的颤抖和压抑太久的泪水。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可心里的疼更清晰。
江蕶猛地顿住了，攥着她的手下意识松了些力道，脸上的戾气凝固，被一种猝不及防的愕然取代。
他盯着她满脸的泪水，像是第一次看清什么真相。
风吹过，草丛哗哗作响。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哑了下去，带着一种干涩：“……她逼你的？”
姜於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点头，眼泪掉得更凶。
抓着她手腕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最后彻底放开。
那张纸条飘落在地，被风卷着，滚进杂草丛里。
江蕶后退了半步，别开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胸口微微起伏。
夕阳照亮他侧脸，能看清他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动的睫毛。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再开口时，他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疼不疼？”
姜於愣住，泪眼模糊地看他。
他却没看她，目光落在刚才被他攥住的那截手腕上，那里己经泛起一圈明显的红痕。
“手腕，”他声音沉闷，带着一种别扭的、几乎是生硬的语调，“被我捏的，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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