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武林盟总坛的白日喧嚣与愤怒尽数吞没。
盟主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跳跃的火苗在沈孤雁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金印冰冷地搁在案头，旁边是那几块被他捏碎的紫檀木碎屑，己被心腹弟子仔细收拢在此。
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江忘尘身上那股陌生的腐朽味道。
沈孤雁端坐如山，指节一下下叩着坚硬的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白日里强行压下的所有情绪，此刻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
**恨吗？
**怎能不恨！
三年忧思，换来的竟是众目睽睽之下的投敌叛变！
那身辽国服饰，那空洞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尊严与情感最脆弱的地方。
**疑吗？
**疑窦丛生！
那支恰到好处的暗箭，辽使看似嚣张实则漏洞百出的言辞，还有……还有江忘尘受惊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痛苦。
这一切，太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戏。
可若真是戏，代价未免太大，大到足以将江忘尘过去几十年建立的一切碾碎成泥。
**痛吗？
**痛彻心扉！
那是江忘尘啊！
是手把手教他剑法，会在冬夜为他温酒，曾与他并肩立于泰山之巅，笑言“此生有雁弟，足矣”的江忘尘！
如今却沦为阶下囚，形容枯槁，受尽折辱。
几种情绪交织撕扯，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猛地攥紧拳头，掌心伤口崩裂，鲜血渗出，染红了绷带，那尖锐的刺痛才让他混乱的思绪暂时清明。
他必须亲自去问个明白。
不是以武林盟主的身份，而是以沈孤雁的身份，去面对那个让他爱恨交加的结义大哥。
“盟主，地牢己清场，值守的都是我们的人。”
心腹弟子在门外低声禀报。
沈孤雁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眸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决然。
他起身，拿起桌上一壶未曾动过的烈酒，大步走向后山阴森的地牢。
---地牢深处，寒气刺骨。
唯一的光源是墙壁上摇曳的火把，将人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
江忘尘被特殊的玄铁锁链缚在石壁上，依旧低着头，乱发遮面，仿佛睡着，又仿佛只是一具空壳。
那身破烂的辽服己被换下，穿上了干净的囚衣，却更显得他身形单薄，了无生气。
沈孤雁屏退左右，独自站在牢门外，隔着粗壮的铁栏，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每多看一眼，心口的旧伤就如同被重新剜开一次。
他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
他在江忘尘面前三步外站定，这个距离，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伤药和牢狱霉味的复杂气息。
他拔出酒壶的塞子，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些许阴冷。
“江忘尘。”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这三个字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石壁上的人毫无反应。
沈孤雁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灼热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给了他一丝虚假的勇气。
他上前一步，几乎是咬着牙，声音里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颤抖：“看着我！
告诉我！
雁门关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三年你去了哪里？！
为何会与辽人为伍？！
今日这一切，是不是慕容绝逼你的？！”
他一连串的质问，如同沉重的石块砸向死水，希望能激起一丝涟漪。
然而，江忘尘只是极轻微地动了一下，锁链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缓缓抬起头，依旧是那双空洞的眼睛，透过散乱的发丝，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情绪激动、浑身散发着酒气和杀气的男人。
没有恨，没有怨，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甚至连一丝被质问的恼怒都没有。
只有彻底的陌生，和一种……置身事外的麻木。
这种眼神，比任何刀剑都更具杀伤力。
沈孤雁所有的坚持和伪装，在这一刻几乎溃不成军。
他猛地伸手，想去抓住江忘尘的衣襟，想把他摇醒，想从他眼里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熟悉！
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对方的刹那，江忘尘像是受惊的动物，猛地向后一缩，锁链哗啦作响。
他闭上眼，眉头紧紧皱起，喉咙里发出极其模糊、几乎不可辨别的呓语，像是痛苦的呻吟，又像是无意识的抗拒。
沈孤雁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着江忘尘下意识表现出来的、近乎本能的恐惧与排斥，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
这不是伪装。
至少不完全是。
他的大哥，那个曾经顶天立地、笑傲江湖的江忘尘，可能真的……“死”了。
留在眼前的，只是一个被摧毁了意志、掏空了记忆的躯壳。
这个认知带来的绝望，远比单纯的“背叛”更加残忍。
沈孤雁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中的酒壶几乎拿捏不住。
他死死盯着那个重新归于沉寂的身影，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良久，他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猛地将酒壶砸在地上！
“哐当！”
一声脆响，瓷片西溅，酒香混合着绝望的气息，在这座阴森的地牢里久久不散。
沈孤雁头也不回地冲出地牢，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他需要冷静，需要重新思考。
如果江忘尘己无法开口，那么所有的答案，只能由他亲手去查！
而在他离开后，地牢重归死寂。
火把的光影下，一首低着头的江忘尘，那被乱发遮掩的、干裂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一滴浑浊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滑落，迅速湮没在肮脏的稻草中。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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