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轨迹，像一本被精密标注的古籍，规律而清晰。
除了上课，我的时间大多分配给图书馆的古籍区和宿舍。
然而，自迎新晚会那晚后，这条轨迹似乎被一个无形的音符轻轻拨动了一下，产生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偏移。
那枚银色的音符发夹，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我书桌的抽屉里，与那些钢笔、墨锭放在一起，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却又异常醒目。
我几次想联系顾夜汐归还，却发现自己连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唯一的线索，只知道她是艺术学院的，名字叫顾夜汐。
机会在几天后悄然来临。
周西下午，是全校性的公共选修课《艺术与哲学》的第一讲。
我因为对哲学感兴趣，早早便选定了这门课。
当踏进能容纳百余人的阶梯教室时，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扫过。
然后，我在靠窗的位置，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夜汐正低头翻看着一本厚厚的乐谱，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毛衣，整个人看起来比那晚柔和了许多。
我脚步顿了顿，随即自然地走过去，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
顾夜汐感觉到有人，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明媚的笑意：“咦？
陆清辞？
好巧啊，你也选了这门课？”
“嗯。”
我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那本《拜伦诗选》——我打算课后阅读。
“是很巧。”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音符发夹，递到她面前，“这个，那晚在后台捡到的，应该是你的。”
顾夜汐眼睛一亮，接过发夹，像找回了一件心爱的玩具：“原来在你这里！
我找了半天，还以为丢了呢。
谢谢你啊，又帮了我一次。”
她把玩着发夹，语气轻快，“看来我们还挺有缘分的，先是晚会，然后是这节课。”
我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嘴角，算是回应。
我不太擅长应对这种过于热情的寒暄。
讲课的是一位颇有风度的老教授，他从古希腊的柏拉图“理念论”与艺术的关系讲起，旁征博引，风趣幽默。
顾夜汐听得十分投入，不时在乐谱的空白处记着笔记。
我则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冷静的记录风格，条分缕析，重点分明。
课间休息时，顾夜汐凑过来看他的笔记，惊叹道：“你的字真好看！
而且记得好有条理啊。”
对比她自己那些随性潦草的符号和线条，我的笔记简首像印刷品。
“习惯了。”
我合上笔记本，目光落在她摊开的乐谱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蝌蚪”在他看来如同天书。
“这是你下次要练习的曲子？”
“对呀，一首巴赫的赋格，练习曲，有点枯燥，但能磨练技巧。”
顾夜汐用手指点着谱子，“你看，这几个声部要同时进行，像几条互相追逐的溪流，最后汇合在一起，达到一种精密的对位与和谐。”
我顺着她的指尖看去，虽然看不懂，却能感受到她语气里的热爱。
想了想，说：“听起来，很像历史研究中的‘多重证据法’。
不同的史料、文献、文物，就像不同的声部，我们需要让它们互相印证、辨析，最终尽可能接近历史的真相。
追求的也是一种逻辑上的和谐与真实。”
顾夜汐愣住了，随即眼中迸发出耀眼的光彩：“天哪！
你这个比喻太精妙了！
我怎么从来没想过可以这样理解巴赫！”
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抓住陆清辞的手臂摇晃了两下，“陆清辞，你真是个天才！
用历史解读音乐，太有意思了！”
手臂上传来短暂的、温暖的触感，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
我不太习惯与人这样亲近，但奇怪的是，并不觉得反感。
看着她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我心中某个角落，似乎也被这明亮的情绪感染，悄然松动。
“只是……随口一说。”
我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才不是随口呢！”
顾夜汐笃定地说，“这说明你的思维模式就是这样，己经融会贯通了。
哎，看来我选这门课真是选对了，说不定以后还能从你这里偷师点灵感呢。”
下半节课，顾夜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在乐谱上写写画画，偶尔还会侧过头偷偷看一眼身旁安静的男生。
我则依旧专注地听着课，只是笔尖在纸上划过的速度，似乎比平时慢了一点。
下课铃响，学生们鱼贯而出。
顾夜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似随意地问我：“你待会儿去哪？
回宿舍吗？”
“去图书馆。”
我回答。
“哦……”顾夜汐拖长了语调，忽然眼睛一转，“你们文学院的图书馆，是不是有很多有趣的古书？
我可以跟你去看看吗？
我还没去过呢！”
她的理由听起来有些牵强，但眼神里的期待却毫不掩饰。
我看着她，犹豫了片刻。
我的计划是去古籍区查阅资料，并不适合带人参观，尤其是一个可能对古籍没什么兴趣的艺术生。
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可以。
不过古籍区需要保持安静，而且有些书不能外借。”
“没问题！
我保证安安静静的，就当去感受一下气氛！”
顾夜汐立刻保证，脸上绽开得逞的笑容。
于是，我规律的行程里，第一次多了一个同行者。
去图书馆的路上，顾夜汐像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说着她们专业课的趣事，抱怨练琴的辛苦，分享她喜欢的音乐家。
我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个简短的词语，但氛围却并不尴尬。
文学院图书馆果然与别处不同，空气中漂浮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气息。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读者不多，各自埋首于书海，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更显静谧。
我轻车熟路地走向古籍区的阅览桌，放下书包，对顾夜汐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便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
我今天要查的是关于明代地方志的几处疑点。
顾夜汐好奇地西处张望了一会儿，书架上一排排深蓝色布面精装、书脊烫金的古籍，确实让她感到一种庄严肃穆的压力。
她悄悄走到我对面坐下，从自己的大帆布包里拿出那本巴赫的乐谱，也安静地看了起来。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
我偶尔抬头，会看到对面的女孩微蹙着眉，指尖在桌面上无声地敲击，仿佛在虚拟的琴键上练习。
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那一刻，她身上那种惯常的躁动仿佛被抚平了，只剩下一种与这古老空间奇异地融合在一起的沉静之美。
不知过了多久，顾夜汐似乎遇到了难题，咬着笔杆，一脸苦恼。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我看过来的目光。
她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压低声音，用气声说：“陆清辞，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她指着乐谱上方的一句意大利文术语。
我凑过去看了看，也压低声音：“‘Appassionato’，意思是‘热情地’，‘充满感情地’。”
“哦！”
顾夜汐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觉得这里的情感表达总是不到位，原来是需要更充沛的热情……”她若有所思，随即又绽开笑容，“你真厉害，连意大利文都懂！”
“只是恰好认识几个音乐术语。”
我淡淡地说，重新低下头。
然而，嘴角却在不经意间，勾起了一抹极浅的弧度。
帮助她解决问题，似乎……感觉不坏。
当我合上最后一本参考书，整理笔记时，窗外己是夕阳西沉。
橘红色的暖光洒满阅览室，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怀旧的色彩。
顾夜汐也收起了乐谱，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动作很轻，像一只慵懒的猫。
“你们这里真好，安静得让人心都能沉下来。”
她小声感慨，“比我们琴房旁边的休息室好多了，那里总是吵吵嚷嚷的。”
“嗯，这里适合思考。”
我表示同意。
我们一起走出图书馆，傍晚的风带着凉意。
顾夜汐裹了裹外套，忽然说：“陆清辞，为了感谢你帮我捡回乐谱、又带我参观图书馆，还帮我翻译术语……我请你吃饭吧？
食堂就行！”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因为我习惯独来独往。
但看着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真诚的眼睛，那句“不用了”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最终变成了：“好。
不过，我请你吧。”
“哪有让男生请客的道理！
说好了我请就是我请！”
顾夜汐坚持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活泼。
我没有再争辩。
他默默地跟在她身边，走向熙熙攘攘的食堂。
身边女孩的发丝被风吹起，偶尔拂过他的手臂，带着淡淡的、像是某种花果的清香。
我听着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哪个窗口的糖醋排骨最好吃，哪家的汤粉味道最正宗。
周围是喧闹的人声、碗碟的碰撞声，这些曾经让我觉得嘈杂的声音，此刻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刺耳了。
我平静如古井的心湖，被投入了一颗名为“顾夜汐”的石子，荡漾开一圈圈细微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察觉的涟漪。
我规律的世界，从那个听到《献祭之火》的夜晚开始，就己经悄然改变了轨道。
而未来会驶向何方，我第一次，有了一丝模糊的、不确定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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