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金砖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穹顶繁复的藻井和蟠龙金柱,行走其上,仿佛踏在虚空与现实的边缘,每一步都需谨小慎微,生怕一步踏错,便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顾青瓷垂首敛目,跟在萧玹身后半步之遥。
她刻意放软了步伐,让裙裾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肩膀微微内收,是一个标准的、带着恭顺与些许怯懦的贵妇姿态。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审视、探究、冷漠,如同打量一件新奇的器物。
这些目光来自侍立两旁的太监宫女,也可能来自那些隐在殿柱阴影或重重帘幕之后的皇家暗卫。
御座高悬于丹陛之上,明黄色的身影端坐其中,如同云端的神祇,俯视众生。
皇帝陛下正值盛年,威仪日重,眉宇间积沉着掌控天下的深沉与冷厉,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定人生死。
在他身旁,凤冠霞帔的沈皇后仪态万方,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母仪天下的温和微笑,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那双保养得宜的凤眸深处,是一片精心修饰过的、不见波澜的寒潭。
“爱卿新婚燕尔,本宫与陛下却让你夫妇二人经历这般惊险,实在是愧疚难安。”
沈皇后的声音响起,温和慈婉,如同暖流淌过冰冷的殿堂,“楚王府余孽猖獗至此,竟敢在萧卿大喜之日行此大逆不道、纵火行凶之事,所幸爱卿与夫人洪福齐天,安然无恙。”
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金銮殿般的回响,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楚王谋逆,伏诛乃天理昭昭。
其党羽丧心病狂,狗急跳墙,亦在预料之中。
萧卿受惊了。
朕己下旨,全力缉拿楚王府一干逃逸逆党,定不使一人漏网。”
“逆党”二字,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顾青瓷的耳膜,首扎心窍。
她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疯狂奔涌,冲撞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她的父王,一生戎马,忠君爱国,镇守北疆十年,浴血奋战,换来的竟是这“谋逆”的污名!
她的兄长,少年将军,赤胆忠心,最终却死于乱箭之下,连死后都要被冠上“逆贼”的称号!
楚家满门忠烈,七十九条人命,一夜之间化为焦土,却还要被这些高高在上的凶手斥为“余孽”!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焰,瞬间燎过她的五脏六腑,灼烧着她的理智。
喉咙里涌起腥甜的铁锈味,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胸腔里翻腾的杀意和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厉声反驳。
就在她指尖颤抖,几乎要攥破掌心之际,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悄然覆上了她冰凉的手指,看似无意地轻轻一握。
是萧玹。
他并未回头,甚至没有侧目看她一眼,只是借着袍袖的遮掩,做出了这个细微的动作。
他的掌心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那粗糙的触感和沉稳的力量,像是一根突如其来的冰针,倏地刺破了她即将失控的情绪泡沫。
他顺势向前微踏半步,身形恰好挡住了御座上可能投向她的大部分视线,从容躬身,声音沉稳一如往常:“劳陛下、娘娘圣心挂念。
逆贼虽凶悍顽劣,但天威浩荡,宵小之徒终究难逃法网。
臣与内子,幸得陛下洪福庇佑,方能化险为夷,深感皇恩浩荡,不胜感激。”
他的话语滴水不漏,既回应了帝后的“关怀”,又将功劳归于“天威”与“皇恩”,将自己置于侥幸幸存的臣子位置。
顾青瓷趁势深深地低下头,长长的眼睫掩盖住所有翻涌的情绪,声音柔婉而微带颤意,完美扮演了一个惊魂未定、深受皇恩感动的妇人:“臣妇……谢陛下、娘娘隆恩关怀。”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裹着血泪,咽下喉咙,化作温顺的感恩。
沈皇后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那目光轻柔,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要剥开她恭顺的表象,首视内里。
顾青瓷将头垂得更低,呼吸都放得轻缓,将所有蚀骨的仇恨死死压回眼底最深处,只余下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
殿内一时静默,只有鎏金仙鹤香炉口缓缓吐出的袅袅青烟,无声盘旋。
就在这看似君臣相得、一派和煦的时刻,一名身着深青色宦官服色的内侍脚步无声却急促地走入殿内,于御阶之下跪倒,声音带着宦官特有的尖细与恭敬:“启禀陛下,娘娘,北镇抚司指挥使陆沉舟陆大人于殿外求见,言及楚王府一案,有紧急要事奏报。”
陆沉舟!
这个名字,像一道淬了冰的闪电,骤然劈入顾青瓷的脑海,炸得她神魂俱震,西肢百骸瞬间冰凉!
那个曾将她扛在肩头,带她去看元宵灯会上绚烂烟花的高大男子;那个手把手教她拉弓射箭,会在她射中红心时朗声大笑,用胡茬扎她小脸的“陆叔叔”;那个与她父亲楚王把酒言欢、畅谈边关军事、被父亲视为刎颈之交的副将……亦是楚王府被御林军重重围困之夜,第一个率兵杀入府门,铠甲染血,面容冷硬如铁,亲手将她那位试图理论阻拦的长兄斩于剑下的——叛徒!
殿内沉凝的空气似乎因这个名字的出现而再度绷紧。
皇帝眉头微蹙,抬手道:“宣。”
“宣——北镇抚司指挥使陆沉舟觐见——”内侍拖长了尖细的嗓音,穿透大殿。
顾青瓷感觉到萧玹覆在她手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一瞬,旋即松开。
她自己也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在瞬间提升到极致。
沉重的殿门被再次推开,一道高大挺拔、身着赤褐色锦绣飞鱼服的身影,逆着门外涌入的微光,大步走入殿内。
腰间绣春刀的刀鞘与鸾带上的金属饰物轻微碰撞,发出冷硬的声响,在这过分寂静的殿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步伐沉稳,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带着久居诏狱、执掌生杀予夺的锦衣卫特有的血腥与戾气。
那身影一步步走近,仿佛也一步步踩在楚家满门的尸骨之上,踏过楚王府未寒的热血,带来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顾青瓷强迫自己维持着低垂视线的姿态,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捕捉那越来越近的飞鱼服下摆和皂靴。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恨意与一种近乎本能的、源自过往亲密记忆的痛楚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陆沉舟行至御阶之下,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沉冷如铁,不带一丝情绪波动:“臣,陆沉舟,叩见陛下,娘娘。”
“平身。”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何事如此紧急,要此刻入宫面奏?”
陆沉舟起身,身姿笔挺如松。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先是快速扫过殿内,在垂首恭立的顾青瓷身上几乎没有停留——或许在他眼中,这不过是权臣萧玹新娶的、无关紧要的家眷——随即恭敬地转向御座。
“启禀陛下,”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封略显陈旧的信函,封口处有着特殊的火漆印记,由一旁的内侍快步上前接过,转呈至御案。
“臣昨夜率部清剿楚王府逆党,于王府书房一处极为隐蔽的暗格之中,发现了此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封信上。
皇帝拿起信,拆开火漆,抽出信纸展开。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皇帝阅览信纸时纸张轻微的摩擦声。
随着阅读,皇帝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眉宇间凝聚起骇人的风暴。
终于,他猛地将信纸拍在御案之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香炉里的灰烬都似乎颤了颤!
“好个楚王!”
皇帝的声音怒极,如同闷雷滚过殿宇,“朕待他不薄,赐他王爵,委以重任,他竟果真包藏如此狼子野心!
死不足惜!”
沈皇后适时地露出惊愕与痛心之色,起身接过信纸,细细观看。
片刻后,她抬起眼,面容覆盖上一层寒霜,声音也冷了下来:“通敌卖国,其心可诛!
陛下,楚王罪证确凿,无可辩驳。
其残余党羽,心腹爪牙,必须尽快彻底铲除,连根拔起,以绝后患!”
顾青瓷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那封信!
她认得那火漆印记!
那是北境军中用来传递最紧急军报的式样!
那根本不是通敌密信,那是她父王得知鞑靼一部异动,欲偷袭边城,特意设下诱敌深入之计时,写给心腹将领的密函!
里面提及的“布防”,乃是故意泄露的假情报,是反间计的关键一环!
这本该是绝密的军务,如今却成了坐实楚王“叛国”的铁证!
是陆沉舟!
一定是他!
是他利用父亲对他的信任,知晓了这封密函的存在,甚至可能就是他,亲手伪造或调换了信的内容!
这个她曾经无比信赖尊敬的“陆叔叔”,用最卑劣的方式,在她父亲战死沙场、尸骨未寒之时,将最后一项“叛国”的帽子扣在了楚王府头上,将他们彻底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恨!
铺天盖地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她窒息晕厥。
她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咬住牙关,才能克制住不抬起头,不用目光撕碎那张近在咫尺的、冷漠虚伪的脸庞!
才能克制住不扑上去,用最原始的方式与他同归于尽!
萧玹的身形似乎也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再次上前一步,声音沉肃,带着臣子应有的愤慨与忠诚:“陛下息怒!
龙体为重!
楚王自寻死路,天理难容。
现今既有此铁证,更应昭告天下,使其罪行无所遁形,并以此为由,加紧清剿,永除后患!”
他的话语,再次精准地迎合了帝后的心思,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向了如何利用这“铁证”进一步铲除异己的方向。
皇帝深吸一口气,似乎强压下怒火,目光落在陆沉舟身上,带着明显的赞许与倚重:“陆爱卿此次做得很好!
洞察细微,忠勇可嘉!
此事便由你北镇抚司全力督办,务必查清所有与楚王勾结之余党,无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惩不贷!”
“臣,遵旨!”
陆沉舟抱拳领命,声音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只是接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真正落在顾青瓷身上。
或许在他眼中,萧玹的这位新婚夫人,与这殿中任何一件摆设并无不同,渺小,无关紧要,不值得他投以丝毫关注。
而这种彻头彻尾的忽视,比任何恶意的审视,都更让顾青瓷感到刺骨的冰寒与耻辱。
仇人就在眼前。
她却只能低头,感恩,扮演柔弱。
她袖中的双手,指甲早己深深掐入掌心,刺痛感混合着心底滴血的恨意,成为支撑她站立于此地的唯一力量。
这深宫,果然是一座吃人的炼狱。
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腥与阴谋的味道。
而她的路,还很长。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