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外是晴空万里，鸿雁高飞。
都说这是个好兆头，可自己十六岁入宫，二十六岁就草草结束了一生。
兆头是好，只是这好兆头没落到自己头上。
安陵容手一松，车帘就落下来遮住了阳光。
瘦马拉着简易的车架在青砖上踩出“哒哒”的声响，她睁眼的时候用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是自己进宫选秀的那一天。
前尘往事如梦一场。
她忽然急迫地想要回到一切的起点，去见一见那个如同阳光一样，短暂地照亮过自己的人。
安陵容保持着仪态，行过毓祥门，穿过碧瓦红墙青砖，被引着去到体元殿的暖阁。
然后一眼就看见了，略倚着花坛的甄嬛。
她眉间藏着机敏与傲气，像是对这里的热闹漠不关心，只看见沈眉庄的时候忽地笑了。
那一笑就像是阳春三月冰雪融化的模样。
安陵容止住了前行的步伐，她安静地站在远处，隔着人群看甄嬛和沈眉庄久别重逢。
什么是至交好友，什么是萍水相逢，旁观的时候就看得清楚极了。
哪怕是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对于自己，甄嬛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温柔。
沈眉庄是甄嬛的一点真心，而甄嬛是自己的一点真心。
可真心是没有用的。
到自己临死的时候，甄嬛还在说“不该用亲姐妹的血暖自己”。
可是姐妹，她和“姐姐”之间何谈姐妹？
穿在婢女身上的锦缎、为了淳儿送来的珠钗，都是在踩着自己的脸说“你不配”。
常伴君侧的甄嬛多聪慧啊，这一星半点的疏忽当真是自己多心吗？
说到底，不过是自己不够格罢了。
她最恨的就是这些人一边在心里认为自己不配，一边又高高在上温柔良善地给予自己一点慈悲，还要自己感恩戴德地收下。
这是上位者不自知的凌灭，每一次都在让自己看清楚彼此之间不平等的地位。
为了一个不平等，自己真的好不甘心。
“你是哪家的秀女，穿得这样穷酸也想见圣驾？”
安陵容被这声音拉回现实。
这样嚣张的话语，不作他想，除了夏冬春再无旁人。
原来即便自己没有打碎茶盏，夏氏也会拿自己开刀吗？
好啊，来得真好。
安陵容知道她蠢，却不曾想蠢得这样出奇，殿选是什么地方也是夏氏能够撒野耍威风的？
“家父松阳县丞安比槐。”
听见这样低微的官职，再一看安陵容这柔柔弱弱起身的做派，夏冬春嘴角轻蔑：“这样的小门小户……”看见夏氏出言讽刺，旁的秀女都只斜着眼瞧热闹。
夏氏生得好看，父亲更是包衣佐领，原本就有极大的可能入选。
进了宫就都是对家，秀女都乐得看她和别人的热闹。
夏氏原本还想说些嘲讽的话，却看见安陵容抬起头拿一双冷浸浸的眼睛看着自己。
夏氏定睛一看，那冷意中竟然还有嘲讽的意味，当即心中火起，扬起手就想扇安陵容。
谁知安陵容竟然一把抓住了夏氏手，软弱可欺的样子手上的力道却是不容抗拒的强硬，就这么硬生生让夏氏的手僵持在了空中。
“陵容自知家世低微，若是碍着了姐姐的眼，陵容在这里给姐姐赔个不是了。”
安陵容低着头柔声道歉，又说，“只是今日殿选，还请姐姐放过我一次，不要误了殿选的福气，闹出事来惹了宫中贵人的不快。”
说完这句话，安陵容放开了手，速速行了个礼就往旁边退去。
甄嬛和沈眉庄看了全程，原本在夏氏为难安陵容的时候甄嬛就想站出去，却看见安氏自己脱了身：“夏氏跋扈，那位安氏看起来倒是言行有度，楚楚动人，若是她得选，姐姐也可与她结交有个照应。”
“难为你这样替我着想。
“沈眉庄拍了拍甄嬛的手，“只是，你当真无心入宫吗？
落入寻常人家，明珠暗投……”那边甄沈两人悄声说话，这边夏氏却似乎气急反笑。
别人是不知道，方才安陵容捏住她的手，可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她一开始只觉得那安氏的眼神奇怪得很，嘲讽怜悯……哈，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的贱婢，哪来的胆子敢这样看自己，还装出那么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表里不一！
见安陵容跟鱼一样滑不溜手地要离开，夏氏首想把那一巴掌结结实实扔在她脸上，就该给她一个教训。
旁人只看见夏冬春气极了想追上去，谁知连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就看见夏氏像是不小心扭到了脚，手不受控制地扬出去的时候，一串珍珠下雨似地散落开来。
西寸高的花盆底，原本就快要失去了平衡，后撤的步子偏偏又踩到了滚落的珍珠，夏氏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偏生又那么巧，牵连到了一旁端着茶盘的宫女。
一切就发生在瞬息之间，周围的人都惊呆了，等依稀看见了血色这才有人克制不住被吓得很了叫了起来。
早就退远了的安陵容面上全是惊讶的神情，只那双低垂的眸子平静得很。
安陵容摸了摸自己腕子上的珊瑚珠串，她原本想若是夏氏安分就放夏氏一马的，谁知道这人一定要撞上来。
正正好，夏氏自己就带了条珠串，也用不着自己手上这一串了。
她确实不想误了殿选的福气，只不过是她安陵容自己的福气。
瓷杯碎裂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惊得暖阁外的姑姑都走了进来。
打眼一看，躺在地上的夏氏衣衫脏污，碎瓷片和珍珠一地狼藉，最不忍看的是夏氏姣好的脸上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不必别人告诉，摔着的那一刻夏氏就感受到了脸上剧痛，她抖着手抚上了脸，就看见一手黏腻腻的鲜红。
还未平息的暖阁又响起了一声惨叫。
偏生去哪说理呢？
是夏氏找安氏麻烦，等安氏离开了，自己又没站稳带翻了送茶的宫女，甚至连那根断裂的珠链子都是夏氏自己手上戴着的。
正正好那时候没站稳，又正好那时候有宫女端茶过来，甚至哪怕珠链当时没断了……都凑在一起了，也只能惹人叹息，实在是太不走运了。
一屋子宫女秀女都是一个说法，谁也找不着黑手，只能说是夏氏自己脾气差来的报应。
殿选快要开始，底下的人也怕惹出事来让上面不快，速速把这事报给了太后皇后，走完了程序就将夏氏移出宫去诊治了。
要知道摔在地上夏氏只不过是伤了一张脸，这可比华妃的一丈红好受多了。
自己己经很良善了，安陵容心想。
这时候她抬头，却正好对上了看过来的甄嬛。
这一眼穿过了人海，也穿越了时空，十七岁的甄嬛看向了从二十六岁回到十六岁的安陵容。
明明外面还很纷扰，但安陵容的心却突然安静了。
她和甄嬛，如今还只是陌生人。
而她也不再是十六岁的安陵容。
微微点头致意后，安陵容独自站到了僻静的地方去。
入宫好啊，至少这世间留给女子的唯一一条通天梯，她得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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