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上海，被无数霓虹灯火缝合成一件流光溢彩的华服。
而位于外滩一隅的顶级私人会所“澄心阁”，便是这件华服上最璀璨的一颗钻石。
今晚，这里是赵启平的导师，国内泰斗级医学专家陈博衍教授的七十大寿家宴。
能踏入此地的，无一不是学术界与医学界的翘楚，或是与赵家门当户对的书香世家。
曲筱绡一袭墨绿色丝绒旗袍，挽着赵启平的手臂，款款走入这片被古楠木与兰花香气浸透的园林厅。
旗袍是意大利顶级设计师的手工定制，领口一粒温润的翡翠扣，恰到好处地压住了她骨子里的野性，只余下惊心动魄的明艳。
“启平，你这眼光可真毒，从哪儿找来这么个灵气逼人的小美人？”
一位与赵家相熟的伯父率先开口，语气里满是惊艳。
赵启平脸上是藏不住的自豪与爱意，他揽住曲筱绡的腰，对众人笑道：“她叫曲筱绡，我太太。”
曲筱绡的笑容滴水不漏，声音清脆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憨。
“王伯伯好，上次听启平说您刚从维也纳听完新年音乐会回来，那里的金色大厅，是不是比照片上还要震撼？”
被称作王伯伯的男人眼神一亮，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妖娆的年轻女孩，竟对自己的行程了如指掌。
“哈哈，震撼，太震撼了！
小曲也喜欢古典乐？”
“我还在学习，启平是我的老师。”
她巧妙地将功劳推给了丈夫，既捧了对方，又显得自己谦逊好学。
赵启平的眼中，笑意更深。
他爱极了她这股聪明劲儿。
为了今晚，曲筱绡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做功课，将所有可能到场的宾客背景、学术成就乃至兴趣爱好都背得滚瓜烂熟。
她就像一个即将参加大考的学生，而这场考试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向所有人证明，她曲筱绡，配得上赵启平。
然而，她身旁的婆婆林月华，目光却不着痕迹地从那件墨绿色的旗袍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在她看来，这颜色过于张扬，像是急于宣告所有权的藤蔓，少了书香门第应有的内敛与淡泊。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茶杯，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
宴会过半，气氛融洽。
曲筱绡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和察言观色的本事，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各个话题之间，引得阵阵赞叹。
赵启平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件自己亲手打磨、即将绽放光彩的艺术品。
首到陈教授的一位得意门生，一位刚从法国索邦大学访学归来的青年学者，聊起了最近在读的一本冷门哲学原著。
“……所以福柯晚期对于‘生命权力’的解构，其实与德勒兹在《千高原》中提到的‘块茎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尤其那句原文，‘Le pouvoir nest pas une institution, et nest pas une structure, cest la force qui traverse le champ social’，简首是神来之笔。”
他用纯正的巴黎口音念出那句法语。
全桌人，包括赵启平在内，都露出了会心或思索的微笑，随即开始用优雅的措辞探讨“权力的弥散性”与“话语体系的建构”。
那一瞬间，曲筱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些从他们口中吐出的名字、理论、原文，像一道道无形的玻璃墙，瞬间将她隔绝在外。
她坐在那里，明明是全场的焦点之一，却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异次元的文盲。
周围的空气是温文尔雅的，话题是高深莫测的，而她是格格不入的。
她试图插话，将话题引向自己熟悉的领域。
“说起法国，我前阵子刚在拍卖会上拍下一幅法国新锐画家杜马斯的作品，他的色彩运用非常大胆，我觉得未来的投资价值……”话还没说完，桌下，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背。
是赵启平。
他递过来一个制止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无奈的安抚。
曲筱绡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她闭上了嘴。
话题很快又转回了那些她听不懂的哲学思辨。
她端起面前的红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那股陌生的恐慌。
赵启平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在桌下用手指轻轻挠了挠她的掌心，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可曲筱绡却觉得，自己更像一个被主人按住头，不许在客人面前乱叫的宠物。
终于，在又一轮关于贝多芬晚期弦乐西重奏的讨论中，赵启平主动将话题引到了她身上。
他似乎想为她找回一点面子，却用了一种让她始料未及的方式。
“我们家筱绡啊，对这些阳春白雪的东西不感兴趣。”
他半开玩笑半炫耀地对满桌的宾客说，语气里带着一种精英阶层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宽容。
“她就喜欢那些实在的、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对吧，老婆？”
他转过头，温柔地看着她，笑容完美无瑕，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
那一刻，曲筱绡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他是想替她解围吗？
可为什么这解围的话，听起来比任何指责都更伤人？
“实在”，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仿佛自动与“浅薄”、“市侩”、“没文化”画上了等号。
全桌人果然发出了一阵善意的、理解的、却无比刺耳的笑声。
“哈哈，启平有福气啊，娶了个管家婆，以后家里的经济大权就不用愁了。”
“是啊，挺好的，互补嘛！
一个负责精神世界，一个负责物质基础。”
“小曲一看就是有旺夫相的！”
这些话，每一句都是夸赞，可听在曲筱绡耳朵里，却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她感觉自己被公开处刑了。
她被定义成了一个不懂精神追求、只懂铜臭味的“功能性配偶”。
而执行这场处刑的，是她最爱的人。
她端着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回一年前的画面。
那是在22楼的楼下，他捧着她的脸，眼睛亮得像淬了漫天星辰。
“曲筱绡，我就喜欢你这股不管不顾的劲儿，像个小妖精，鲜活又真实！
你千万别改，改了我就不爱了！”
千万别改……曲筱绡的嘴角，勾起一抹苍白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宴会终于在午夜时分结束。
曲筱绡挽着赵启平，得体地与每一位宾客告别。
陈博衍教授握着她的手，和蔼地说：“小曲啊，今天让你见笑了，我们这些老头子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
曲筱绡强打起精神，露出了她招牌式的灿烂笑容。
“哪里的话，陈伯伯。
听你们聊天，我学到好多东西！
对了，下次有机会，我带您和赵妈妈去看看我拍的那个当代艺术展吧，我觉得您肯定会喜欢！”
这是她最后的挣扎，试图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重新建立一丝与这个圈子的连接。
然而，她身旁的赵启平却先一步开了口，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商量的疏离。
“爸，妈，陈老师，筱绡她就是爱热闹。
那些展览太吵了，不如改天来我们家，我放新收的德版黑胶给你们听。”
一句话，将她的提议轻轻巧巧地抹去。
也彻底关上了她试图推开的那扇门。
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死寂。
劳斯莱斯平稳地行驶在空旷的高架上，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的上海夜景。
曲筱绡看着那些繁华的灯火，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华丽却密不透风的玻璃罩里，快要窒息。
“今天……谢谢你。”
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沙哑。
她不知道自己在谢什么。
谢他带她参加这场盛宴？
还是谢他最后替她“解围”？
赵启平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
他没有看她，只是从鼻腔里淡淡地“嗯”了一声。
车内的寂静，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心慌。
过了许久，就在曲筱绡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说话了。
“以后这种场合，你还是少说话。”
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对我，对你，都好。”
一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将之前所有的温情脉脉、所有的浓情蜜意，瞬间撕得粉碎。
曲筱绡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身旁的男人。
路灯的光影在他英俊的侧脸上明灭，那张她曾吻过无数次的脸，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和冷漠。
那个说爱她全部的赵医生，去哪儿了？
她张了张嘴，想质问，想争辩，想把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全都吼出来。
可最终，她只是缓缓地转回头，重新望向窗外。
她摸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她无意识地翻动着，翻到了去年夏天，他发来的一条短信。
“我就爱你这不管不顾的劲儿，千万别改，改了我就不爱了！”
刺眼的白光，晃得她眼睛生疼。
她看着屏幕上的字，又看了看身边那个沉默的、散发着冷气的男人。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
他好像，真的变了。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上方，弹出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备注是“姚斌”。
“小曲，睡了没？
刚听圈里的朋友说，今晚陈教授的寿宴上，有人挤兑你了？”
消息下面，紧跟着另一条。
“需要帮忙随时说，别自己扛着。”
曲筱绡看着那两条简短的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没有落下。
窗外的上海依旧繁华，可她的世界，却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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