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空气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味道——铁锈、消毒水、霉菌，还有一百多人挤在一起生活所产生的那种无法形容的、温热的酸腐气。
对于艾拉来说，这就是“活着”的味道。
她蜷缩在“磐石”避难所动力区的狭小工作间里，耳边是发电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
这声音是避难所的心跳，也是她负责维护的心跳。
她的手指灵巧地操纵着自制的焊接笔，蓝白色的电弧闪烁，将一段 scavenger（拾荒者）们冒死带回的铜线接驳到老旧的电路板上。
光线昏暗，只有工作台上那盏用废弃玻璃瓶和LED灯珠做的台灯提供着照明。
“艾拉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过滤器的噪音又变大了。”
艾拉抬起头，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涩的眼睛。
是莉娜，才十二岁，负责看守第三区的空气过滤阀。
小女孩的脸上沾着一点油污，眼神里带着这个时代孩子们特有的、过早成熟的忧虑。
“我知道了，莉娜。
告诉老麦克斯，我晚点就过去看看。”
艾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可能是轴承又缺润滑了，问题不大。”
莉娜点点头，稍微安心了些，转身跑开了。
在这个深埋地下的钢铁棺材里，艾拉是少数几个能让人们感到“问题不大”的人。
她的知识，那些关于电路、机械、甚至是旧世界纳米基础原理的碎片，是隔绝外面那个恐怖世界的又一堵墙。
墙外，是“灰潮”。
这个词让艾拉的手指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焊接笔差点烫到她的手。
她放下工具，深吸了一口那浑浊的空气，试图压下瞬间涌上心头的冰冷恐惧。
她不需要出去就能“看到”外面的景象——她的记忆和噩梦无比清晰。
灰色的，流动的，像一场缓慢移动的浓雾，又像拥有生命的潮水。
它们所经之处，万物消融。
高耸的摩天大楼如同阳光下的雪糕般软化、坍塌，被吞噬，转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波动着的灰色浆液（“灰质”）。
森林化为扭曲的、如同金属珊瑚般的怪异结构。
动物、植物、人……一切有机或无机物，都成为这灰色混沌的一部分，被分解，然后被重塑成某种无法理解的、非自然的形态。
而这一切，某种程度上，源于她。
她是“普罗米修斯”项目的参与者之一。
那个本该用来净化世界、解决一切污染和废料的伟大发明。
万能回收者，分解，重组，创造无限能源和新材料的奇迹纳米机器人集群。
首到它们失控。
首到它们将“分解”的指令指向了全世界。
一阵尖锐的警报声突然撕裂了避难所惯常的低沉噪音！
不是灰潮侵袭的最高警报，而是次一级的——外部入侵警报！
有人触发了外围的传感器。
工作间的门猛地被撞开，凯德站在那里，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
他穿着 scavenger 的粗陋护甲，脸上有一道新划伤，渗着血珠。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手里紧握着一把改装过的步枪。
“艾拉，带上你的工具包，跟我来！
第三气闸门！”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军人特有的短促和急切。
“传感器阵列宕机了，可能是电磁脉冲干扰，我们需要立刻恢复视野！”
没有时间提问。
艾拉抓起她那塞满了各种自制工具和零件的背包，踉跄地跟上凯德快速移动的步伐。
避难所的通道里，人们惊慌地探出头，又被负责维护秩序的守卫赶回各自的区域。
恐惧像病毒一样在浑浊的空气里蔓延。
他们冲到第三气闸门的观测站。
厚重的钢铁阀门紧闭着，旁边的监控屏幕上是一片雪花和跳动的灰色条纹。
“妈的，‘收割者’！”
一个守在控制台前的守卫啐了一口，脸色发白，“只有那帮疯子才会用脉冲炸弹！”
凯德脸色阴沉。
“能修吗？”
他问艾拉，眼睛却死死盯着那扇可能随时被攻破的门。
艾拉没有回答，她己经扑到控制台前，飞快地卸下面板，手指在错综复杂的线缆和元件间穿梭。
她的世界缩小到眼前的电路。
脉冲冲击……主要保险丝熔断……备用线路可能也受到了影响……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几乎是一种本能。
更换保险丝，绕过烧焦的线路，用随身带的备用元件临时搭桥。
汗水从她的额角滑落。
几分钟后，伴随着一阵刺耳的电流嘶声，其中一个监控屏幕闪烁了几下，恢复了画面。
画面摇晃，布满干扰，但足以看清外面的情况。
不是灰潮。
但几乎是同样可怕的景象——几个穿着破烂、身上涂满诡异灰色符号的人，正疯狂地用斧头和自制炸药攻击着传感器塔楼！
他们是“收割者”，崇拜灰潮为神谕的疯子教众！
“果然是他们……”凯德咬牙切齿，举起了步枪，通过观测孔的射击口瞄准。
就在这时，艾拉的目光被屏幕角落吸引。
在更远的地方，越过那些疯狂的身影，她看到了一层不自然的、如同海市蜃楼般波动着的灰色薄膜。
它正在缓慢地、不可阻挡地向着避难所的方向推进。
灰潮。
真正的威胁。
而且，它比预测模型计算出的速度快了很多。
她的心脏猛地一沉。
突然——呲啦——控制台的主屏幕猛地跳出一片毫无规律的、疯狂闪烁的白色噪点！
紧接着，一个极其微弱、扭曲到几乎无法辨认的人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夹杂着强烈的电流干扰：“……任何……人……听……创世……方舟……代码……终止……”艾拉猛地僵住，血液似乎瞬间冻结。
那个声音……尽管扭曲不堪，但她依稀能辨认出来……是马库斯博士的声音！
“普罗米修斯”项目的总负责人！
“……重复……终止协议……未完全……销毁……在……方舟核心……”声音在这里被一阵极其尖锐的啸叫打断，随后屏幕彻底熄灭，控制台冒出一缕青烟，再次陷入死寂。
周围一片混乱，凯德在和守卫们 shouting 着准备防御，没人注意到那段诡异的信号，除了艾拉。
她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手指冰冷。
终止代码？
方舟？
那些词像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刻意封锁的记忆和负罪感的闸门。
当初项目崩溃时，所有人都以为终止指令随着主服务器的过热熔毁而彻底消失了。
难道……马库斯还活着？
在公司的总部“方舟”里？
他留下了后门？
外面，“收割者”的疯狂攻击还在继续，更远处，死亡的灰潮正无声地蔓延。
但在此刻艾拉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回响，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点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火星。
一个可能赎罪的机会。
一个或许能终结这一切的机会。
她缓缓握紧了仍在微微颤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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