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冷宫，风里裹挟着破败和腐朽的酸气，吹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
楚微站在那扇朱漆剥落、吱呀作响的宫门前，手里只拎着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
领路的内侍早己像躲瘟疫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句淬了冰的“忠告”：“楚姑娘，这地方，活人进来，死人抬出。
您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楚微心底冷笑。
把她一个太医家的庶女，丢进这号称“皇城炼狱”的冷宫来“照料”废太子，这分明是连鸩酒都省了，让她首接来当陪葬品。
她想起三日前，司礼监那位高大监阴鸷的目光扫过她时，说的话：“楚姑娘，你懂些医术，这是你的造化。
冷宫那位，陛下仁厚，不欲其早夭。
你去，好生‘照料’着，让他安安生生的，便是你的功德，也是你父亲的生机。”
“照料”二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既要吊住废太子的命，成全皇帝那点不能言说的“父爱”，又要确保他继续“安分”地待在这活人墓里。
而她，就是被选中的那个工具，一颗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她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推开了门。
“吱嘎——”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
院落里，荒草蔓生，几乎能没过大腿，几间厢房的窗棂破损不堪，像黑洞洞的眼睛，窥视着闯入者。
唯独院角一棵老歪脖子树，虬枝盘错，顽强地对抗着这片死寂。
树下，背对着她，蹲着一个身影。
月白色的旧袍子空落落地挂在他清瘦的骨架上，他正低着头，用一根枯树枝，极其专注地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听到开门声，那背影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楚微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廊下那个闻声出来的肥胖嬷嬷身上。
王嬷嬷三角眼一翻，双手叉腰，像一尊门神堵在路中间，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楚微微脸上：“哟，又来一个送死的？”
楚微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精光，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福：“奴婢楚微，见过嬷嬷。”
姿态谦卑，声音却平稳，听不出半分惧意。
王嬷嬷冷哼一声，显然对她的反应不甚满意，“规矩懂不懂？
进了这门，就得听我的！”
她拇指往后一撇，指向西边那间破败、连门都歪斜的屋子，“那儿，你的窝！
每日寅时起身，洒扫全院，清洗所有人的衣物，准备三餐……活儿干不完，就别想吃饭！”
王嬷嬷还欲再训斥，树下却传来一声细微的、带着怯意的呼唤：“王嬷嬷……”那声音清凌凌的，带着点柔软的鼻音，像初春融化的雪水，瞬间浇熄了王嬷嬷脸上的跋扈。
她变脸似地堆起谄媚的笑，转身小跑过去：“哎哟我的小祖宗，您怎么又蹲这儿？
仔细又凉了身子！”
这时，那蹲着的身影才缓缓站起来，转过身。
楚微呼吸微顿。
那是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
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衬得一双凤眼愈发幽深潋滟，眼尾微挑，本该是极矜贵风流的长相，此刻却盛满了不安与惶惑，淡色的唇微微抿着，像只受惊后强作镇定的小兽。
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楚微，如同被烫到一般，立刻缩回，紧紧攥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袖口，低下头，声如蚊蚋：“我……我没事。”
这便是废太子萧执？
楚微心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异样。
这模样，与传闻中那个天资聪慧却又暴戾恣睢、触怒天威的前储君，实在难以联系到一起。
王嬷嬷像护崽的老母鸡，挡在萧执身前，恶狠狠地瞪向楚微：“还愣着干什么？
滚去收拾你的狗窝！
惊扰了殿下，你十条命都不够赔！”
楚微不再多言，拎着包袱，沉默地走向那间指派给她的破屋。
身后，传来王嬷嬷压低嗓音的安抚：“殿下别怕，一个不懂规矩的贱婢罢了，老奴回头就教教她……”以及，萧执那细弱、带着依赖的回应：“嗯……谢谢嬷嬷。”
屋内的景象比外面更不堪。
蛛网密布，尘土积了厚厚一层，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硬板床和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桌子，空空如也。
寒气从西面八方侵袭而来，刺入骨髓。
生存，是眼前唯一且最严峻的问题。
她放下包袱，挽起袖子，开始清理。
动作麻利，眼神冷静。
她能感觉到，背后有两道视线。
一道来自王嬷嬷，如同毒蛇，充满了监视与恶意。
另一道……则来自廊下阴影里，那个看似怯懦、专注地看着地上蚂蚁搬家的废太子。
他的目光轻飘飘的，仿佛无意。
她不动声色，继续手上的活儿。
从包袱里取出仅有的几件旧衣，一套用棉布小心翼翼包裹的银针，还有几个不起眼的小药瓶——这是她安身立命，也是她完成那诡异“使命”的根本。
午后，王嬷嬷丢给她两个干硬如石的冷馒头和半壶冰凉的冷水。
楚微默默接过，走到院中井边，就着冷水，慢慢啃着馒头。
她选的位置，恰好能透过荒草的缝隙，看到依旧蹲在树下的萧执。
王嬷嬷给了他一个白面馍馍，他小口小口地吃着，极其斯文，偶尔抬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会“不经意”地扫过她这边。
楚微垂下眼。
罢了，无论这废太子是真傻还是假痴，都与她无关。
她的任务很明确——让他活着。
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
夜幕很快降临，黑暗吞噬了冷宫，带来刺骨的寒意。
楚微蜷缩在硬板床上，裹紧了单薄的被子，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
她知道，王嬷嬷是明面上的狼。
而那位看似纯良的废太子，是这片死水里，一个她暂时看不透，却必须小心应对的存在。
她摸了摸袖中冰凉的银针。
要想姨娘活下去，她得自己先活下去，然后，再图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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