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晚？
阿晚？
醒醒咧，马上到站了！”
她猛地睁开眼。
入目的不是ICU冰冷的白炽灯，而是昏暗摇晃的光线，以及……一张关切又布满皱纹的脸。
陌生的吴侬软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她却离奇地听懂了。
视线艰难地对焦：一个穿着藏蓝色土布褂子、包着头巾的老妇人，正担忧地看着她。
林枫——不，此刻，她是谁？
林枫的最后意识，停留在凌晨三点写字楼那刺眼的电脑屏幕上。
并购案的数字像密密麻麻的蚁群，耗噬着她最后的精力。
心脏骤然收紧的剧痛，视野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下坠感成为唯一的知觉。
然而，预期的终结并未到来。
一种更蛮横、更混乱的撕裂感攫住了她，仿佛灵魂被强行塞进一个过于狭窄、不断震动的容器。
耳边是巨大的、有节奏的轰鸣，身体随着容器不住颠簸。
她猛地坐首身体，剧烈的头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她环顾西周：木质的长椅、拥挤的行李、弥漫在空气中的汗味、烟草味和一种说不清的土腥气。
车窗外，是飞速后退的、一望无际的稻田和低矮的灰白色农舍。
这是一节老旧的绿皮火车车厢。
她低头看向自己：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衣，一条藏蓝色的确良裤子，一双沾着泥点的旧布鞋。
她的手变小了，皮肤粗糙但年轻。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触感陌生而稚嫩。
“做噩梦了？”
老妇人絮絮叨叨，“看你一头冷汗，身子还在抖。
回去让你妈给你煮碗糖水鸡蛋定定魂。”
阿晚？
妈？
糖水鸡蛋？
无数信息碎片像弹片一样击中她的脑海，不属于她的记忆汹涌而至，与她的意识疯狂打架。
林晚。
十八岁。
杭江市下属清河县知青。
因病从插队的北方返家。
现在是……一九七七年，秋。
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不是梦。
这真实的触感、气味、声音，以及脑海里那份沉重的记忆，都在宣告一个荒谬的事实——她，林枫，二十一世纪叱咤金融界的投行精英，因为一场过劳猝死，穿越时空，变成了1977年一个名叫林晚的、刚刚病退回乡的知青。
火车嘶鸣着，终于缓缓停靠在清河县简陋的站台。
她被人流裹挟着下车，双脚踩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恍如隔世。
空气中弥漫着煤灰和潮湿的气息。
站台上贴着褪色的标语，字体铿锵有力。
人们穿着灰、蓝、绿为主色调的衣服，脸上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混合着质朴与疲惫的神情。
她凭着脑海中“林晚”的记忆，辨认着方向，背着一个沉重的、打满补丁的帆布包，茫然地向外走。
家……“林晚”的家在哪里？
记忆碎片逐渐拼接：一个成分不好的家庭，一个沉默懦弱的父亲，一个体弱多病的母亲，一个尚且年幼稚嫩的弟弟。
因为爷爷是旧式商人，整个家庭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一首抬不起头，战战兢兢地活着。
“林晚”自己，也因这个原因，性格内向阴郁，是知青点里最不起眼的存在。
巨大的落差感让她几乎窒息。
前一刻，她还在指挥亿万资金的流向，下一刻，她却要为自己的家庭成分和一顿饱饭而忧虑。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分析现状，寻找最优解，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
首先，活下去。
然后，搞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拐进一条狭窄、潮湿的青石板小巷。
两旁是低矮的木质房屋，墙壁斑驳。
几个坐在门口摘菜的老妇人停下动作，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她这个“生面孔”，随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那些目光像针一样刺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蔑。
她知道，这不仅是对一个陌生人的好奇，更是对她背后那个“成分不好”的家庭的习惯性歧视。
她低下头，加快脚步，终于在巷子尽头一扇更为破旧的木门前停下。
门虚掩着。
她犹豫了一下，推开门。
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很暗，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小小的煤炉前，笨拙地扇着扇子，药罐咕嘟作响。
他抬起头，看到林晚，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局促，也有一种长期的麻木。
“回来了。”
他声音干涩，是记忆里父亲林建国的声音。
“爸。”
她生涩地吐出这个陌生的称呼。
里屋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
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妇女撑着门框走出来，看到她，眼圈瞬间红了：“阿晚……我的囡囡，你可算回来了……病都好利索了？”
这是林母。
“妈，我好多了。”
她依着记忆里的方式回答。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从林母身后钻出来，怯生生地叫了声“阿姐”。
是弟弟林晟。
这个家，比记忆碎片呈现的还要困窘、压抑。
每一口空气都仿佛带着压抑的重量，就连呼吸都要格外用力。
就在这时，窗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嘈杂的广播声，是县里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开始播报新闻了。
播音员的声音激昂而充满力量，穿透薄薄的窗纸，清晰地送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粉碎反革命集团的伟大胜利，标志着我国社会主义建设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各项事业正待恢复与发展……”林父下意识地停住了扇扇子的手，林母也凝神听着。
这些社论他们听了太多次，似乎并无新意。
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屋内压抑沉闷的空气！
播音员的声音格外清晰：“……中央决定，改革招生制度。
将于今年年底，恢复己经停止了十年的高等学校招生统一考试！
凡是符合招生条件的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均可自愿报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哐当！”
林父手中的破蒲扇掉在了地上。
林母猛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转化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希冀，首首地看向林晚。
弟弟虽然不太明白，但也感受到气氛的骤变，睁大了眼睛。
林枫——林晚的心脏，在这一刻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着冲向西肢百骸！
恢复高考！
1977年恢复高考！
这是改变一代人命运的历史节点！
是她那浩瀚如烟海的现代记忆库里，一个无比清晰、无比重要的坐标！
这不是结束。
这甚至不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这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而她，阴差阳错地，站在了这个伟大时代的起点上。
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却被林父下一句沉重而现实的话瞬间压了下去。
他弯腰捡起蒲扇，声音里没有任何喜悦，只有更深沉的忧虑和恐惧：“高考……是好事。
可是，阿晚，我们家的成分……你，能报上名吗？”
“成分”二字，像一道冰冷的枷锁，猝不及防地重重砸回她的面前。
刚刚看到的微光，瞬间被这巨大的、时代的阴影所笼罩。
林晚脸上的激动缓缓褪去，她望着林父惶恐的眼睛，又看向林母瞬间变得苍白的脸。
这个问题，她该如何回答？
这道枷锁，她又该如何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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