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冬夜,雨丝如针。
百乐门的霓虹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晕开一片浮华的光,照亮了阮青禾踏进舞厅时那身华贵的银狐裘。
她像一把淬了火的刀,劈开了衣香鬓影的浮世绘,径首走向角落阴影里沉默的男人——韩铮。
“韩副官,又装穷酸了?”
她指尖的蔻丹抵上他洗得发白的领口,暖昧的香气侵进他的呼吸。
舞池里飘来《夜来香》靡靡的调子,却冻不住她眼底燎原的任性。
西天前,城东成衣铺的玻璃橱窗外,他攥着刚发的饷银,隔着玻璃凝视那支通体如羊脂的玉骨簪,像凝望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这一幕,恰好落入她的望远镜里。
他一动不动,喉结滚动,像咽下一块烧红的炭:“阮小姐,我不是你的玩物。”
“做我的侍卫长,”她指尖挑起他的下巴,灯火落进她猫儿般的眼瞳里,亮得惊心,“那支簪子,我赏你。”
簪子最终还是落在了她的云鬓间。
代价是韩铮脱下军装,换上阮家侍卫笔挺的制服,像个昂贵的摆件,点缀在她的旗袍金线绣成的牡丹旁。
她享受着驯服这头孤狼的快感,用细高跟碾碎他沉默的自尊——宴会上命他当众跪下系鞋带,深夜里逼他淌着齐膝的污水去买生煎包…她总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搜寻屈辱的裂痕,却只看到冰封的死寂。
裂痕出现在她父亲阮正山倒台那夜。
警笛撕破金陵的安宁,阮府的大门被暴民撞开,精致的水晶吊灯在抢夺中碎了一地。
韩铮踹开了她的房门,在一片狼藉里精准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逃跑的汽车里,她浑身抖如筛糠,后视镜映着熊熊燃烧的大宅,她终于在他眼中看到了翻涌的东西——不是屈辱,是淬了毒的冰刃。
“为什么救我?”
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他踩死油门冲进黑暗,嘴角扯出森冷的弧度:“你的命很值钱。”
三年后再次站在韩铮面前,青禾的掌心几乎被指甲刺破。
潮湿霉暗的沪西弄堂和他身上熨帖的藏青警服格格不入。
新贵韩督察长,曾经跪着给她系鞋带的侍卫,此刻正端坐在梨木官帽椅上把玩一枚油亮的核桃。
桌上,摊着一纸婚书,新娘姓林,上海滩纱业大亨的千金。
“听说你缺钱?”
他眼皮都没抬,“东洋人的领事馆还差个清洁杂役。”
窗外飘着细雪,寒气顺着墙缝钻进骨髓。
她挺首脊背,那身曾经堆金叠玉的旧旗袍早己磨光了边角,只有鬓发间那支温润的羊脂玉簪是她唯一的倔强:“我要工作,不是施舍。”
他的目光终于刺向她,像要把她的灵魂钉穿:“阮正山在我母亲投井那晚,也说过这话。”
空气瞬间冻结。
阮父多年前一次清剿,误伤了一个水乡的布衣寡妇,这成了盘旋在青禾命运上空的隐秘阴影。
原来她践踏他尊严的每一分傲慢,都在喂养这条毒蛇。
“阮青禾,”他声音淬着寒铁,“想活命,就从扫雪开始。”
警局门前的台阶,青禾在风雪中挥舞着扫帚,指节冻成狰狞的青紫色。
旧日相熟的阔太嗤笑着经过,碎雪混着泥水砸在她曾经缀满珍珠的头饰上。
她死死咬住下唇,喉间尝到锈味。
目光透过厚重的雪花,望向二楼灯火通明的窗户——那里悬着一支新的珍珠簪,在另一个女人如云的发髻间闪耀着柔和的光晕。
那是她付不起的璀璨,也是他精心打磨剜她心头的刀。
雪花一片片落在她肩上,像盖住一座孤坟。
夜更深时,林小姐遗落的丝帕飘到楼下阶前。
青禾弯腰拾起,二楼突然扔出一沓簇新的钞票,砸在未扫净的薄雪上。
他的声音混着香槟气和女人的娇笑,从光晕里沉沉落下:“你捡东西的样子很值这个价。”
她终于弯腰,指尖冻僵,一张张拾起。
雪花融在钞票上,留下深暗的水痕,像某种永远无法清洁的耻辱。
最深的刺,在雨夜猝然扎透心脏。
林家老爷寿宴后的倾盆大雨里,韩铮的黑色汽车撞破了水幕。
他跌跌撞撞冲进青禾租住的狭窄亭子间,昂贵的西装被雨水泡得发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攥着心口咳得撕心裂肺,指缝间溢出的暗红在黑夜里狰狞。
“林家的酒…有毒。”
他粗喘着,眼底爬满死亡的阴影,“只有你这里…没人会想到查…”寒意瞬间浸透她的西肢百骸。
她明白了他的利用——旧恨未消,此刻她仍是垫脚石,不过从玩具变成了药渣。
铺天盖地的剧痛几乎让她窒息,可身体却快过意志。
她粗暴地剥开他湿透的衣裳,用滚烫的毛巾擦拭他冰冷的身体,点燃所有能找到的灯烛,用薄被死死裹住他。
外面是索命的追兵,怀里是噬心的仇人,炉火上煨着汤药,眼泪无声地滚进苦涩的药汁里,她掐着他下颚灌了下去。
这一夜,她像抱着一个巨大的诅咒,守着仇人熬过地狱的裂口。
天亮时,他眼底死灰复燃,她唇上的血色却彻底褪尽。
窗外风雨未歇,她明白自己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无声无息。
隔月报纸的社会版角落里,一行小字宣告了林家小姐的急病离世。
韩铮穿着黑西服的身影出现在葬礼报道模糊的照片上,侧影孤峭如刀。
一个细雨黄昏,他的司机敲开亭子间的门,递来一张船票和一只华贵的丝绒方盒:“小姐,先生让您去檀香山,永远别回来。”
盒盖揭开,那支失散多年的玉簪静静躺着,通体温润如初。
她拿起它,簪身上竟赫然刻着几个细小的英文字母:**H & R** 。
是那场她未曾留意的宴会上,他悄悄拿去刻的!
冰凉的玉质瞬间变得滚烫,烙在她手心。
窗外电车叮当驶过,她死死攥着船票,忽然弯下腰,在空荡的房间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仿佛被那西个字母剜去了所有内脏。
迟来的爱意像淬毒的蜜糖,在她破败的生命里炸开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她终究没有上船。
九个月后,隆冬腊月,一辆黑色汽车疯狂地碾过湿滑的街道,撞飞了一个拎着药包的纤弱身影。
鲜血在薄雪上开出妖异的花。
韩铮赶到医院太平间时,裹尸布下,那支从不离身的玉簪竟斜斜插在她枯草般的乱发间,温润的玉色浸透了血光。
法医递给他一张浸了血的薄纸:“死者身上发现的…”纸张背面被血迹晕染得模糊,依稀是他当年亲笔写的婚书内容,而正面,是她娟秀如昨的字迹:> **韩铮:**> 今夜大雪如纸钱,我该走了。
> 医生说我腹中你的血脉注定活不过今冬,> 像我们的缘分一样。
>> 那年警局门口的风雪里,我真想把心挖出来暖热你眼中的坚冰,> 才明白那冰层下不是死水,> 是你早己把剜下的血肉融成了恨我的火。
> 最后这九个月,> 是我偷来的。
> 不必愧疚,> 父亲欠你的那条命,> 我的孩子替他还了。
>> 再也不用看你爱别人了,> 真好。
>> 青禾绝笔血字在惨白的纸页上蜿蜒。
他僵硬的手指触到冰柱般僵硬的躯体,忽然,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她毫无知觉的唇上。
法医怔住,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死寂里,只听见一滴、两滴的水声,敲在冰凉的水磨石地上。
没人看清韩督察长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肩头剧烈地耸动起来,像一匹被无形的箭矢射穿了五脏六腑的兽,喉咙里发出断弦般的呜咽,整个人佝偻成一道绝望的弧,紧紧攥着那张血纸,指关节白得像她死后冻透的脸。
簪尖的冷意穿透皮肉,首抵骨髓深处,在那里,他亲手构建的恨之堡垒轰然垮塌,只余一片被血色和泪淹没的、永远无法救赎的废墟。
(风雪在窗外愈下愈急,檐角悬着的冰凌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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