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像是从很远的老旧留声机里飘出来的一样,幽幽地敲响了最后一下。
“往生纹身店”里,只剩我指尖夹着的半截香烟,在昏黄台灯的光晕里明明灭灭。
店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和墨水混合的奇特气味,墙上挂着的那些狰狞鬼神、妖娆花卉的刺青图样,在阴影里沉默着,像一群伺机而动的活物。
我叫陈默,是这家纹身店的老板。
但熟客都知道,我刺的,不只是图案。
“吱呀——”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了,没有铃声,因为门框上根本没挂铃铛。
但一股阴冷潮湿的风,还是卷了进来,吹得我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料子极好的黑色旗袍,脸色苍白得像刚从水里捞上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两侧。
最扎眼的是,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尺许长的东西,形状狭长,像是个……牌位。
“陈师傅?”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音,像是怕惊扰了这深夜的寂静。
我抬了抬眼皮,没作声,只是把烟灰弹进桌角的玻璃烟灰缸里。
这店开在城西老区最偏僻的巷尾,寻常人找不到,能找到的,多半也不是为了寻常的纹身。
女人挪了进来,脚步虚浮。
她走到灯光下,我才看清她的脸,很美,但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瓷器般易碎的美。
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眼神里透着一股被什么东西熬干了的疲惫和恐惧。
“我……想请您刺个图。”
她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怀里那个红布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桌上,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什么图?”
我掐灭了烟头。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抬起手,解开了旗袍领口的盘扣,露出锁骨下方一片白皙的皮肤。
那里,光洁无比。
“不是刺在皮上。”
她摇了摇头,目光转向桌上的红布包裹,声音更低了,“是刺在那上面。”
我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给死物刺青?
这倒是新鲜,但也更印证了我的猜测。
“规矩懂吗?”
我问。
“懂。”
女人从旗袍侧襟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厚厚的、用红纸封好的信封,推到我面前,“这是定金。
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我没去看那信封的厚度,只是盯着她的眼睛:“刺什么?
为谁刺?”
女人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一点点揭开了那块红布。
红布下面,果然是一块暗沉发黑的木制牌位。
年代似乎很久远了,边角都有些磨损,但上面刻着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先夫 沈啸云 之灵位。
“给他刺。”
女人指着牌位上的名字,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指尖毫无血色,“刺一个‘锁魂咒’。”
我心里咯噔一下。
锁魂咒?
这可不是什么安宅保平安的吉祥图案,那是极其阴损的符咒,据说是用来将亡魂强行禁锢在某处,不得往生。
寻常人连听都没听过,这女人怎么会知道?
而且,是要刺在亡夫的灵位上?
“原因。”
我的声音冷了几分。
阴阳刺青,牵涉因果,这种损阴德的事情,我不能不问清楚。
女人的眼泪突然就滚了下来,无声无息,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悸。
她死死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他……他死了三年了。”
她哽咽着,“可他不走……他每晚都回来……站在我床边,看着我……浑身湿透的,滴着水……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她的话语凌乱,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水?
我瞥了一眼她依旧湿漉漉的头发和肩头,店门外并没有下雨。
“沈啸云……是怎么死的?”
我追问。
“失足……掉进了城外的落月潭。”
女人垂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落月潭?
那是片深不见底的死水,每年都淹死人。
死在水里的横死之人,怨气通常最重。
店内陷入了死寂,只有女人压抑的啜泣声。
台灯的光线似乎也暗淡了几分,墙上的那些图腾阴影,仿佛在悄然蠕动。
我看着那块冰冷的牌位,又看看眼前这个被亡魂纠缠、近乎崩溃的女人。
理智告诉我,这趟浑水不该蹚。
锁魂咒一旦刺下,意味着与那名为沈啸云的亡魂结下死仇,而且强行禁锢魂魄,有违天道。
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一个死了三年仍不息不止、夜夜归来的水鬼,其执念和怨气又该何等深重?
放任不管,这女人迟早会被耗干阳气,甚至……我摸了摸手腕上那串冰凉刺骨的墨色珠子,这是外婆传下来的,据说能辟邪,但更多的时候,它像是一种提醒,提醒我背负着的东西。
“午夜三点,阳气最弱,阴气最盛,是刺这种符的最佳时辰。”
我最终开口,声音低沉,“你要想清楚,一旦刺下,再无反悔的余地。
你可能会暂时安宁,但也可能……引来更可怕的东西。”
女人猛地抬头,泪眼婆娑中却透出一股决绝:“我想清楚了!
陈师傅,求您救我!
只要能让他安息,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看着她眼中的绝望,我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等着吧。”
我起身,走向里间那扇更幽暗的门。
那里,有我真正的“工具”——不是纹身机,而是些更古老、更不容于世的物件。
今夜,我要给一个牌位刺青。
而我知道,当第一针落下的时候,某些沉睡的,或者本不该被惊扰的东西,就要醒了。
窗外,夜还很长。
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几声野狗不安的吠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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