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五年的春，紫禁城总慢半拍。
御花园的花苞还裹着寒气没敢舒展，西六宫最偏的宫道旁，几杆瘦竹被风刮得响，不是清脆，是浸了冷意的寂寥，飘在空荡的宫墙里，格外清楚。
甄嬛扶着槿汐的手走在青石板上，鞋底碾过几片枯竹叶，沙沙声压不住心里的乱。
从景仁宫请安出来，听了皇后几句不咸不淡的叮嘱，只觉得憋得慌，特意绕了远路想躲个清静，没成想走到冷宫外墙，倒撞着了更闹心的动静——有孩子的呜咽，还混着几句嚣张的嗤笑，把这角落的死寂撕得稀碎。
“宫婢生的贱种，也配跟咱们一块儿上学？”
“就是！
瞧他那晦气样，按住了，让他尝尝墨汁的味儿！”
甄嬛脚步顿住，眉头拧了起来。
顺着声音望过去，竹林边的空地上，几个穿得光鲜的半大孩子，正围着个蜷缩在地上的小身影。
被欺负的孩子看着才七八岁，衣裳扯得歪歪扭扭，脸上又沾灰又沾墨，嘴角破了个小口，血珠渗出来，看着可怜，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块浸了冰的黑曜石，没有半分哭腔，只剩一股子不肯服软的倔强，盯着人时，竟有点噬人的冷。
他怀里紧紧护着本《论语》，书页被扯得卷了边，有的地方还破了洞，可他胳膊环得死紧，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活像头落了陷阱，却还不肯耷拉耳朵的小兽。
“西阿哥，您就服个软，给三阿哥磕个头，这事就算完了。”
旁边一个小太监尖着嗓子劝，语气里没半分真心，倒像在看笑话。
被叫西阿哥的孩子没抬头，牙咬得咯咯响，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又沉又硬：“……做梦。”
那眼神，像根细针，轻轻扎了甄嬛一下。
她在这宫里待了这些日子，太清楚这种硬气有多难能可贵，也有多危险——深宫是个吞人的地方，软骨头或许能苟活，这般不肯屈折的，往往最容易被磋磨。
她想起自己刚入宫时，对着华妃的刁难，对着旁人的打量，也是这般步步谨慎，心里忽然漫上点物伤其类的怜悯，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是懂那种难。
“住手。”
她开口，声音不算大，却带着股稳劲，没什么起伏，却让喧闹的场面瞬间静了下来。
那群闹事的皇子回头，看见是甄嬛，刚才还盛气凌人的气焰，立马矮了半截。
她虽不是皇后，可圣眷正浓，还能协理六宫，别说他们这些半大孩子，就是他们的母妃，见了她也得客气几分。
“莞娘娘。”
几个孩子磨磨蹭蹭地行了礼，语气里满是不情愿，眼神却不敢乱瞟。
甄嬛的目光淡淡扫过他们，最后落在为首的三阿哥身上，语气没什么波澜，却带着点叩问的意思：“三阿哥，皇上昨日还考你功课，夸你读得通透，尤其赞你懂‘仁’字。
今日在这儿欺凌兄弟，这便是你从书里学的‘仁’？”
三阿哥弘时的脸一下子红了，又慢慢转青，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支支吾吾地站着，手足无措。
“带着你的人回去，把《孝悌章》抄十遍，晚膳前送到碎玉轩来。”
甄嬛的话依旧平和，可谁都听得出里面的不容反驳，“若是再让本宫撞见你们欺负人，便只好请皇上亲自来评评理了。”
这话一出，几个孩子像得了赦令，又或许是嫌西阿哥晦气，没再多待，一窝蜂地跑了，连脚步声都透着慌忙。
喧闹散了，空地上只剩那个还蜷缩着的小身影，风一吹，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血腥味，混着竹屑的清苦，格外刺鼻。
甄嬛缓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刻意放软了声音，怕吓着他：“西阿哥？”
弘历猛地抬头，眼里的凶狠还没完全退去，像只受了惊的刺猬，浑身的尖刺都竖了起来。
他认得这位莞嫔娘娘——碎玉轩的主人，宠冠六宫，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珠翠宝玉，走到哪儿都带着光，跟他这种连母妃都见不着几次、在宫里像个透明人的皇子，简首是云泥之别。
甄嬛没在意他的戒备，从袖袋里摸出一方素白的锦帕，递到他面前：“擦一擦吧，脸上都是灰。”
弘历没接，只是死死盯着她，眼神里满是怀疑，像在猜这突如其来的好，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算计——宫里的人，从来不会平白对他好。
甄嬛也不勉强，对着槿汐递了个眼色。
槿汐立马会意，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个小巧的白玉瓷瓶，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点心，递了过来。
“伤口不擦药，会留疤的。”
甄嬛接过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凉的药香飘了出来，驱散了些许血腥味。
她又伸出手，指尖沾了点碧色的药膏，慢慢往他嘴角的伤口凑过去。
弘历的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可对上甄嬛的眼睛时，却顿住了。
她的眼神很干净，没有怜悯，也没有算计，就像一汪平静的湖水，看着他的时候，只是单纯的关切，没有半分轻视。
药膏碰到伤口时，先有点刺痛，紧接着就是一阵舒缓的凉意，顺着皮肤漫开来，很舒服。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跟哪位妃嫔这么近过。
宫里的娘娘们见了他，要么假装没看见，要么皱着眉躲开，就算有客气的，那笑容也假得很。
只有眼前这位莞娘娘，动作轻轻的，眼神暖暖的，仿佛只是在帮一个寻常的孩子处理伤口，没把他当成“宫婢生的皇子”，也没把他当成“晦气的孩子”。
甄嬛仔细帮他擦好了嘴角和额角的擦伤，又拿起他怀里那本破了的《论语》，小心翼翼地把卷起来的书页抚平，指尖碰到破损的地方时，还轻轻顿了顿。
“书是好东西，能教你道理，也能帮你长见识。
撕坏了是可惜，可里面的道理撕不坏，你记在心里，学到手了，就永远是你的，谁也拿不走。”
她说着，把书放回他怀里，又把那包芙蓉糕递过去：“拿着吃吧，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饿着。”
做完这些，她站起身，裙摆扫过地面，带起几片竹叶，落在弘历的脚边。
“快回去吧，换身干净衣裳。
以后要是再有人欺负你，就派人去碎玉轩说一声，本宫帮你做主。”
她转身要走，衣袂在风里飘着，带着淡淡的檀香，还混着点碎玉轩院子里的花香，很清雅的味道，像春日里难得的暖阳，一下子照进了弘历心里那个又冷又暗的角落。
“莞娘娘！”
弘历忽然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挣扎，还有太久没好好说话，显得有些沙哑，却很清晰。
甄嬛停下脚步，回过头。
小弘历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和点心，慢慢站起身。
他的衣裳还是皱的，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墨渍，可他努力挺首了小小的背脊，像棵迎着风的小竹子。
他看着甄嬛，那双原本满是戾气的眼睛，慢慢软了下来，里面翻涌着好多情绪，有感激，有好奇，还有点说不清楚的依赖。
他对着甄嬛，深深鞠了一躬，动作很郑重，不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倒像个懂礼的小大人。
“……多谢莞娘娘。”
甄嬛微微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扶着槿汐的手，慢慢走远了。
竹林还在风里响，只是这会儿听着，好像没那么冷了。
竹影晃啊晃，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点点消失在宫墙的尽头。
弘历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芙蓉糕，还带着点温热的温度，应该是莞娘娘刚从宫里带出来的。
他又摸了摸嘴角的药膏，还有淡淡的清凉味。
空气中，那股清雅的香气好像还没散，绕在鼻尖，很舒服。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脏乎乎的手心，慢慢攥紧了拳头，好像想把刚才那点暖意，还有莞娘娘温柔的样子，都紧紧攥在手里，不让它们消失。
风还在吹，竹声沙沙，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落在他的身上，洒下点点光斑，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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