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庭院里的石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橘黄的光晕。
文清悦坐在自己小院的美人靠上，望着天际最后一抹绛紫色的霞光出神，穿越而来己有月余，她至今仍觉得这一切光怪陆离。
她成了大理寺卿文既明府上一位不起眼的庶女，原身的生母是柳姨娘，一个颜色姣好却性子怯懦如水的女子，幸而文府家风清正，文既明掌管刑狱，最重规矩律法，后宅倒也还算安宁。
嫡母刘丽淑出身名门，自有其骄傲与手段，虽不喜她们母女，但只要她们安分守己，从不主动磋磨，而文清悦与柳姨娘，更是深谙生存之道，日日请安从不缺席，也绝不在夫人面前有半分扎眼，活得如同墙角的青苔，安静且边缘。
文清悦有时会想起自己那堪称失败的前世，跟无良老板起冲突，被失手推下大楼，短暂的一生就此画上休止符，而那个称之为“母亲”的女人，拿着百多万的赔偿金，据说连一滴眼泪都没掉，思及此，文清悦心底便是一片冰凉的荒芜，爹不疼妈不爱，生前还要被不断吸血，那样的现代生活，似乎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带她来此的，是一个自称“731”的系统。
它给出的理由简单粗暴——收集他人的好感度，没有强制任务，没有失败惩罚，像个随身的背景板，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她获取他人真心好感时，在脑海中给出一个微弱的提示音，确实有些鸡肋，文清悦曾暗自吐槽，但731信誓旦旦地保证：“宿主，莫欺系统穷，待你日后入宫，才知本统的优势在哪！”
想到它提及的“深宫”，文清悦隐隐觉得，这系统或许真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小姐，老爷身边的书墨来了，请您去书房一趟。”
春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文清悦心神一凛，知道该来的终究来了，近日宫中因放出一批年长宫人，空缺出不少位置，诏令各官宦之家递送适龄庶女或旁支女子入宫充任女官，宫女，这道旨意像一块巨石，在看似平静的京官后宅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她整理了一下衣裙，跟着长随穿过重重回廊。
途经正院时，隐约能听到嫡母刘丽淑房中传来的啜泣与低语。
此刻，正院上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刘丽淑端坐在紫檀木嵌螺钿的罗汉床上，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满脸担忧，她面前站着她的一双嫡出女儿，大小姐文清瑶和二小姐文清婉。
“娘，您就别难过了，”文清瑶挨着母亲坐下，轻轻抚着她的背，声音娇柔，“不过是些庶出的，旁支的去宫里伺候人的，与我们有何相干？
难不成爹爹还想让我们姐妹去？”
文清婉也附和道：“就是，姐姐说得对。
咱们是正经的嫡出小姐，将来是要风风光光嫁入高门做当家主母的，那种伏低做小的活儿，岂不是污了身份。”
她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脏东西。
刘丽淑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带着哽咽与怒火：“你们懂什么！
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话是白说的？
纵然是庶女，也是从我文家出去的姑娘！
若在宫里行差踏错，丢了性命是小，牵连家族是大！
你们爹爹身为大理寺卿，掌天下刑名，多少双眼睛盯着？
到时候……到时候若真有个万一，难道你们爹爹还能抛下公务，去宫里捞人不成？”
她越说越心焦，一想到宫中那些阴私手段，便觉得心惊肉跳，她是不喜庶女，但也从未想过要推她们去死，更怕的是，万一庶女在宫中惹祸，波及她两个心肝宝贝的嫡亲女儿的前程。
文清瑶和文清婉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以为然，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庆幸与得意，幸好，幸好她们是嫡出，不必去受那份罪，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的文清悦，平日看着还算安分，此番进宫，是福是祸，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若是运气好，混个女官，将来年纪大了放出来，还能得份体面。
若是运气不好……那府里少了这么个庶妹，于她们而言，似乎也没什么损失。
这种念头不能宣之于口，却在心底悄然滋生，让她们对文清悦凭空生出了几分优越感。
而在府邸最偏僻的西北角，柳姨娘所居的小院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柳姨娘坐在窗前，手中是一件快要缝制好的贴身软袄，针脚细密得惊人，烛火摇曳，映照着她苍白秀美的侧脸，眼眶微红，显然是刚刚哭过。
她听得懂府中的风声，知道宫中选人的事情，也明白，老爷子嗣不丰，适龄的庶女，只有她的清悦，她没有任何能力去改变什么，甚至连在老爷和夫人面前为女儿求情的资格都没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离别前夕，为女儿赶制几件贴身衣物，用的都是自己这些年偷偷攒下的最柔软的料子。
每一针，每一线，都缝进了她作为一个卑微姨娘的无奈。
心痛与无尽的担忧。
眼泪滴落在布料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深色，她又赶紧用袖子擦去，生怕留下痕迹，让女儿穿得不舒服。
她的人生己然如此，只盼着她的女儿，能在那九重宫阙之中，平安活下去，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攀龙附凤，她都不敢想，只求“平安”二字。
文清悦走到书房外，深吸一口气，才轻声禀报。
“进来。”
文既明沉稳的声音传来。
书房内烛火通明，西壁皆是书架，垒满了各类卷宗典籍，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淡淡的书卷陈旧气息，文既明坐在宽大的书案后，神色是一贯的严肃，让人窥不透情绪。
“父亲。”
文清悦敛衽行礼，姿态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文既明抬起眼，仔细打量了这个他平日关注并不多的庶女，容貌继承了柳氏的清丽，但眉眼间却比柳氏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静与通透，他沉吟片刻，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宫中的旨意，你想必知道了。
府中适龄者，唯你一人。”
他顿了顿，观察着文清悦的反应，见她依旧垂眸静立，神色平静，心中微微颔首，“宫中不比家中，规矩大，是非也多，一言一行，皆需谨慎。”
他并没有说什么光耀门楣的虚话，而是首指核心：“为父在朝为官，深知其中险恶，你此去，无需想着如何出头，如何争宠，记住，保全自身，活着，是第一要务，莫要强出头，莫要轻易信人，守住本心，方是立身之本。”
这番话，出自掌管天下刑狱的大理寺卿之口，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静与告诫。。，文清悦心中微动，她能感觉到，这位父亲话语中那份难得的，基于现实利益的关切。
“是，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她低声应道。
文既明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一侧的书架旁，看似随意地抽动了一本书籍，只听“咔哒”一声轻响，旁边竟弹开一个不大的暗格。
他从暗格中取出一个不算厚实的信封，走回来，递到文清悦面前。
“这里面是三千两银票，宫中行事，若无银钱打点，往往寸步难行，这些你贴身藏好，非到必要之时，不可轻易动用，更不可露白。”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她，“记住，财不露白。
关键时刻，这些或可救你一命。”
三千两！
这绝非一个小数目，文清悦心中一震，她这位父亲，看似严肃疏离，实则心思缜密，竟为她考虑了这么多。
这三千两，与其说是盘缠，不如说是一道护身符，她双手接过那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信封，能感觉到里面银票的质感，这一次，她的道谢带上了几分真心：“女儿……多谢父亲。”
“去吧，”文既明挥了挥手，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了卷宗，恢复了那副忙于公务的样子，“回去好好准备，三日后，自有宫中内侍来接。”
文清悦再次行礼，将那装着银票的信封小心地纳入袖中，贴身放好，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门外，月色清冷，廊下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她回头望了一眼书房紧闭的门扉，又看向正院依旧亮着的灯火，以及西北角那处更为昏暗的院落方向。
嫡母的焦虑，姐姐们的暗自庆幸，姨娘的隐忍泪水，父亲的冷静打点……这一晚，文府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即将到来的离别前夕，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握了握袖中的银票，抬头望向被高墙切割开的一方夜空，宫门似海，前路未知，但她文清悦，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又有何惧？
无论是为了生存，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自由，她都必须走下去。
脑海中，731系统安静如鸡，仿佛也在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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