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三天,还没停的意思。
这地方邪性,山是五根指头的形状,当地人叫它五指山。
都说山下压着个厉害的妖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主儿。
年头久了,也就没人当真了,荒山野岭,连个踏青的都不来。
山脚下来了个生面孔。
是个和尚,穿着半旧不新的灰色僧袍,背着个竹编的筐子,里面放着几卷经书和一个磨得发亮的紫金钵盂。
他走得不快,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里,布鞋早就湿透了,溅起的泥点子沾在僧袍下摆上。
他停在山脚下,抬头往上看。
雨水顺着他光洁的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
山很高,黑黢黢的,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
和尚看了一会儿,开始往上走。
没路,都是乱石和疯长的荆棘,刮在僧袍上,刺啦作响。
他走得很稳,不像个寻常行脚的僧人,倒像是……认路。
半山腰,有个地方石头裂开一道缝,窄得只能塞进一个人。
缝隙里黑乎乎的,往外渗着阴冷的气。
和尚在裂缝前站定,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
声音不高,但在风雨里显得异常清晰。
裂缝里,有两点幽光闪了一下。
像是沉睡的野兽睁开了眼。
“滚。”
一个沙哑得像是破风箱的声音从裂缝里传出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戾气,还有一股子积年的霉味。
和尚没动,也没害怕。
他甚至往前凑了凑,想看清里面。
“是孙悟空,孙大圣么?”
里面沉默了一下,然后是铁链拖动的哗啦声,虽然轻微,但在寂静的山里很刺耳。
“知道是老子,还不滚?
等着我爬出来撕了你打牙祭?”
那声音带着嘲弄,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贫僧唐三藏,”和尚语气平和,像在介绍隔壁邻居,“从东土大唐来,要往西天拜佛求经。
路过此地,特来拜会大圣。”
“拜会?”
里面的声音尖利起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老子被压在这石头缝里五百年了!
拜会?
你是来看老子笑话的?”
“非也。”
唐三藏从筐里拿出水囊,拔开塞子,小心地从石头缝隙里递进去一点清水,“听闻大圣神通广大,只因当年犯下过错,才被如来佛祖镇压于此。
贫僧此去西天,路途遥远,妖魔众多,想请大圣同行,做个护法。”
“护法?”
孙悟空啐了一口,可惜嘴里干得冒烟,什么都没啐出来,“给你这肉头和尚当保镖?
你他妈做梦还没醒呢?
如来老儿压的我,现在又让你来做好人?
放我出去给他卖命?
打得好算盘!”
唐三藏也不恼,收回水囊,自己喝了一口。
“大圣,五百年了。
外面的天地,早就变了。
你甘心永远烂在这石头缝里?”
“关你屁事!”
“确实不关贫僧的事。”
唐三藏点点头,“只是贫僧需要个能降妖伏魔的帮手,大圣需要个脱身的机会。
各取所需,不好么?”
“放屁!
老子就算烂成骨头,也不给你们当狗!”
唐三藏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道裂缝。
雨更大了,砸在石头上,噼啪作响。
他站了很久,僧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显出清瘦的骨架。
裂缝里也没了声音,只有压抑的喘息。
许久,孙悟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渴望:“……怎么出去?”
“佛祖有法旨,”唐三藏从怀里慢慢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个金灿灿的圈子,在灰暗的雨幕里闪着微弱的光,“你戴上这个,我便能揭去山上的封帖,放你出来。”
“紧箍儿……”孙悟空的声音变了调,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如来老儿……果然没安好心!
想用这东西套住我?”
“是个约束。”
唐三藏说得首接,“大圣野性难驯,若无约束,放你出来,怕是祸害更大。
你戴上它,保我西去。
到了灵山,取得真经,功德圆满,自然还你自由。”
自由。
两个字像钩子,死死钩住了孙悟空的心脏。
他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数了五百次叶子发黄,五百次雨水倒灌。
他受够了!
他宁愿死,也不想再闻这石头缝里的霉味!
“……好。”
这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老子戴!
但你们要是耍花样……出家人不打诳语。”
唐三藏说着,将手中的金箍轻轻一抛。
那金箍化作一道流光,精准地穿过石缝,套在了孙悟空毛茸茸的头顶上,随即迅速收缩,紧紧箍住,然后金光内敛,变得如同一个普通的金属头环。
一阵轻微的眩晕感传来,孙悟空感觉到自己的神魂上,多了一道无形的锁链。
耻辱感灼烧着他,但更多的是即将脱困的疯狂喜悦。
“帖在山顶。”
唐三藏说完,转身往山顶爬去。
他的身影在风雨里有些摇晃,但步伐异常坚定。
孙悟空在裂缝里焦躁地等待着,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他能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跳动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过了百年,山顶传来一声清晰的撕裂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揭开了。
紧接着,压在他身上五百年的巨大重量,骤然消失!
“吼——!”
一声压抑了五百年的咆哮从裂缝中冲天而起,震得整座五指山都在颤抖!
乱石崩飞,烟尘弥漫,一道身影从崩裂的山体中猛地跃出,落在泥泞的地面上,仰天长啸!
那是一只猴子。
身形不算特别高大,但每一寸肌肉都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毛发脏污不堪,纠结在一起,只有头上那个金环闪闪发光。
他站在雨里,大口呼吸着自由的、带着泥土腥味的空气,一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是野火燎原般的狂放和暴戾。
他活动着手脚,关节发出噼啪的爆响。
五百年了,这具身体几乎要锈住了。
唐三藏从山顶慢慢走下来,站在他不远处,平静地看着他。
孙悟空转过头,目光落在和尚身上,像是猛兽打量着猎物。
他一步步走过去,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在唐三藏面前站定,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混着雨水的清冷。
“和尚,”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力量感,“路,怎么走?”
唐三藏指了指西方。
“往西。”
“嘿,”孙悟空咧嘴笑了,露出森白的牙齿,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冰冷的杀机,“那走吧。
俺老孙倒要看看,这一路上,有多少不长眼的玩意儿来找死。”
他伸手往耳朵里一掏,拈出一根绣花针,迎风一晃,变成一根乌黑沉重的铁棒,随意扛在肩上。
铁棒两端是金箍,中间刻着“如意金箍棒”五个古字,暗沉无光,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煞气。
风雨似乎更急了。
一僧一猴,两个本该毫不相干的存在,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进了苍茫的雨幕里。
前方是十万八千里漫漫长路,是神佛博弈的棋盘,也是血肉横飞的杀场。
这西游,从这一刻起,味儿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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