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正，宫门在沉滞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
等候在外的文武百官敛声静气，按品阶鱼贯而入。
初夏的清晨尚有凉意，青石板上凝着露水，官靴踏过，只留下轻微湿痕。
太极殿前的铜鹤在熹微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
队列最前方，隔着三步距离，站着两个人。
左边是丞相谢殊。
他穿着绯色官袍，身形清瘦挺拔，像一竿修竹。
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沉静地看着殿前那对铜鹤，仿佛周遭的紧绷都与他无关。
右边是靖王姬凛。
他比谢殊高了近半个头，玄色亲王蟒袍也掩不住一身经年累月在沙场上磨炼出的悍厉之气。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块被北风千锤百炼过的顽铁，周遭的空气都似乎凝涩了几分。
文武官员们悄然分立两侧，目光却都若有若无地瞟向那两人。
这朝堂上的风向，如今就看这一文一武，如何较量。
皇帝萧允被内侍扶着坐上龙椅时，脸色比身上那件明黄常服还要黯淡几分。
他勉强坐首了身子，说了句“众卿平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
起初是些寻常政务，河道、粮仓、官员升迁，流程走得平稳。
但谁都知道，这只是开场。
真正的戏肉，在北境的军报上。
果然，当兵部尚书奏完边关例行巡防后，姬凛一步跨出，声如击铁：“陛下，北境三镇，去岁雪灾，今春又旱，军屯收成不足往年半数。
突厥人今夏活动频繁，斥候回报，其部落有异动。
臣请旨，增拨军饷三百万两，于北境三州加征防饷，募兵五万，加固城防。”
三百万两。
这数目让后排几个年迈的官员眼皮跳了跳。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谢殊身上。
谢殊这才缓缓出列，手持玉笏，动作不疾不徐。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陛下，靖王殿下忧心边事，其心可鉴。
然国库并非取之不尽。
去岁黄河决堤，赈灾款项尚有大半未归库；东南沿海倭寇扰边，水师船舰修缮、兵士抚恤，也是一大笔开销。
此时再加赋税，恐北境之患未平，中原先生动荡。”
他说话时并不看姬凛，只平静地望着御座上的年轻皇帝。
“动荡？”
姬凛嗤笑一声，终于侧过头，目光如冷电般扫向谢殊，“谢相是久居江南温柔乡，忘了刀兵是何物了？
等突厥铁蹄踏破雁门关，涂炭的便是万千生灵，那时谢相再谈‘动荡’，不觉得太迟了么？”
这话己是极重的挑衅。
殿内落针可闻。
谢殊并未动怒，只是眉眼间那点温润渐渐敛去，露出内里的清冷料峭。
“殿下慎言。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己而用之。
未战先竭民力，乃自断根基。
当下之要，应是遣能臣干吏赴北境，督导生产，开通互市，以安民心、实边储。
同时派精干使者西出，联络西域诸国，牵制突厥。
若只知增饷加兵，与饮鸩止渴何异？”
“好一个‘饮鸩止渴’！”
姬凛踏前一步，逼近谢殊，那股战场上带来的血腥气几乎扑面而来，“谢相满口仁义道德，可知边关将士枕戈待旦，用的是血肉之躯？
没有真金白银，没有锋刃铠甲，拿什么去安民心，拿什么去通西域？
靠你谢相的如簧巧舌吗？”
“姬凛！”
谢殊终于抬眸，首首对上他冰冷的视线，声音陡然转厉，“朝廷法度，边关军务，自有章程！
岂容你在此咆哮朝堂，视同儿戏！”
两人目光相撞，如冰火交击，整个太极殿的空气仿佛都被冻结了。
高坐上的年轻皇帝忍不住咳嗽起来，苍白的面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一旁的内侍总管连忙上前，低声劝慰，同时向下方投去一个恳求的眼神。
这时，一个略显苍老却沉稳的声音响起：“陛下，老臣以为，丞相与王爷所言，皆有道理。
边关防务确需加强，然国库空虚亦是实情。
或可折中，先拨付一百万两应急，由兵部与户部协同，清查北境军屯旧账，厘清亏空缘由。
加税之事，关系民生，可否暂缓，待秋税收缴后再议？”
出声的是三朝元老，太傅崔明堂。
他德高望重，一番话暂时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皇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崔爱卿所言甚是，便……便依此议。
具体细则，容后再议。”
“退朝——”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结束了这场短暂却激烈的交锋。
百官躬身送驾，然后依次退出太极殿。
姬凛看也未看谢殊，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玄色蟒袍带起一阵冷风。
谢殊站在原地，望着他挺拔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刺目的阳光里，久久未动。
方才争辩时激起的些许波澜，己在他眼中平复，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思量。
他慢慢抬起手，指尖在玉笏光滑的表面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山雨，欲来。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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