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黄昏，闷热得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
夕阳费力地透过老旧居民楼之间狭窄的缝隙，在林默家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昏黄的光影。
“你看看人家苏晴！
又被选去参加国际奥林匹克竞赛了！
你再看看你！
这次模拟考居然还退步了两名！
我林建国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废物！”
父亲的咆哮声震得狭小的客厅嗡嗡作响，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林默脸上。
他低着头，目光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
“老林，小声点，邻居都听着呢...”母亲虚弱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伴随着一阵压抑的咳嗽。
“听着怎么了？
我林建国老脸都让他丢尽了！
还怕人听？”
父亲不但没降低音量，反而更加激动地拍着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桌，“苏家那丫头保送清华了！
你知道吗？
清华！
你就是复读十年也摸不到清华的门槛！”
林默依旧沉默着。
这种场景在他十八年的人生中上演过无数次，他己经习惯了。
从小到大，他永远是“别人家孩子”的反面教材，尤其是与邻居苏晴的比较，几乎成了父亲每日必做的功课。
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走着，指针指向五点西十分。
林默心里计算着时间，母亲该吃药了。
“我去给妈喂药。”
他低声说，试图从这场单方面的羞辱中脱身。
“站住！”
父亲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说你两句就不耐烦了？
我告诉你，高考就剩一个月了，你就是不吃不睡也得给我考上个一本！
听见没有！”
林默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吐出两个字：“听见了。”
挣脱父亲的手，他走进狭小潮湿的卫生间，熟练地接热水、挤毛巾，然后端起放在小凳上的药盒走进父母的卧室。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难以掩盖的尿骚气。
母亲王娟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见到儿子进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默默，别往心里去，你爸他就那脾气...我知道，妈。”
林默轻声打断她，扶起母亲，在她身后垫好枕头，“该吃药了。”
他仔细地将各种颜色的药片分拣出来，看着母亲就着温水吞下。
母亲患尿毒症己经三年了，每周需要做三次透析，高昂的医疗费用几乎掏空了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
“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问，同时自然地掀开被子检查导尿袋。
“就那样。”
母亲摇摇头，眼神里满是愧疚，“苦了你了，孩子。”
林默没说话，只是熟练地取下满了的导尿袋，拿到卫生间倒掉冲洗，再换上干净的。
三年前第一次做这些时，他恶心得一天没吃下饭，如今己经习以为常。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自己只有六平米的小房间，关上门，外界的声音顿时减弱了许多。
从床底拖出一个旧纸箱，里面是他真正的精神世界——《全球通史》《货币战争》《原则》《穷查理宝典》...这些旧书是他从废品回收站淘来的，被父亲看见免不了一顿骂：“看这些闲书能考上大学吗？”
他抚摸着一本破旧的《世界地图册》，手指划过巴黎、纽约、东京、新加坡...那些遥远而繁华的都市。
在他的想象中，自己不是这个蜷缩在老旧小区里的失败者，而是站在世界之巅，掌控商业帝国的强者。
但每当这些幻想达到巅峰，现实总会无情地把他拉回来——桌上那张58分的数学模拟卷赫然在目。
“咚咚咚！”
粗暴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躲在屋里干什么？
还不快出来复习！
你想连二本都考不上吗？”
林默深吸一口气，将地图册塞回床底，打开了门。
晚饭是青菜面条，几乎没有油水。
父亲一边吃一边继续数落着他，偶尔穿插着对苏晴的赞美。
林默机械地往嘴里送着面条，味同嚼蜡。
“对了，老苏家明天晚上摆升学宴，在鸿运大酒店。”
父亲突然说，“人家给了请帖，咱们全家都去。”
林默猛地抬头：“妈也能去吗？”
“你妈怎么去？
你看看她那样！”
父亲瞪了他一眼，“我带你去就行了，多见见世面，看看真正优秀的人是什么样子！”
林默低下头，手指攥紧了筷子。
他几乎能想象到明天宴会上会发生什么——父亲会逼着他向苏晴请教学习经验，会在所有宾客面前贬低他来衬托苏晴的优秀。
那种羞耻感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我不想去。”
他小声说。
“你说什么？”
父亲砰地放下碗，“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想去！”
林默突然抬起头，声音提高了八度，“凭什么每次都要我去陪衬苏晴？
我考得不好我就活该被羞辱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公然反抗父亲。
父亲显然也惊呆了，但随即暴怒起来：“反了你了！
还敢顶嘴！”
他抄起手边的鸡毛掸子就向林默抽来。
林默没有躲闪，掸子结结实实地抽在他的手臂上，火辣辣地疼。
但比这更痛的是内心深处那种无处发泄的憋屈和愤怒。
“老林！
你干什么！”
母亲在房间里焦急地喊起来，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父亲这才停下动作，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林默：“要不是看你妈病着，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明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那晚，林默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手臂上的伤痕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他的心。
他听见父母房间里传来的低语。
“...孩子也不容易...”母亲虚弱地说。
“我就是怕他不成器啊！”
父亲的声音罕见地带着一丝疲惫，“咱们这样的家庭，他考不上好大学，将来怎么办？
你的病...需要那么多钱...”林默把脸埋在枕头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套。
他知道父亲不容易，白天在工厂累死累活，晚上还要兼职做保安，就为了支付母亲的医药费和家里的开销。
但这种永无止境的比较和贬低，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着他内心仅存的自尊。
第二天一早，林默被母亲的呻吟声惊醒。
他冲进父母卧室，发现母亲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呼吸急促。
“妈！
你怎么了？”
“疼...肚子疼...”母亲艰难地说。
父亲也醒了，一看情况不对，立刻慌了神：“怎么办？
透析是明天啊！”
“送医院吧！”
林默果断地说。
父亲六神无主地点头，急忙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但得知救护车至少要半小时才能到后，他决定自己送妻子去医院。
“你在家复习！
我送你妈去医院！”
父亲一边费力地扶起母亲，一边对林默吼道。
“我跟你们一起去！”
“添什么乱！
在家学习！”
父亲搀扶着母亲艰难地走出家门。
林默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他回到屋里，却坐立难安，书本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
一小时后，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林默心跳漏了一拍，冲过去接起电话。
“是林建国家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问道。
“是，我是他儿子。”
“这里是市人民医院，你父母出了车祸，请马上过来...”电话从林默手中滑落，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的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电话那头断断续续的“喂？
喂？”。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