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外的雨声淅沥，林枫指尖抚过展柜冰冷的表面，一道极细的灰尘痕迹让他微微蹙眉。
己是晚上九点，市博物馆的青铜器展厅只剩他一人，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铜锈与木质展柜混合的独特气味，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西周，夔纹青铜觯。”
他低声念着标签上的字，手中的软毛刷小心翼翼地为这件刚完成清理的文物做最后的表面养护。
作为历史系研二的学生，能在市博实习并亲手接触这些千年遗存，林枫觉得每天挤一小时公交来回也值了。
只是最近，他总觉得这座百年老馆在入夜后有些……过于安静了，仿佛某种沉眠的东西正在苏醒。
电话震动打破了寂静，屏幕上跳动着“苏晴”的名字。
“喂，林大学者，还没从你的‘故纸堆’里爬出来？”
轻快的女声传来，背景音里有噼里啪啦的键盘声，“给你留了份黄焖鸡米饭，再不来食堂可要关门了。”
林枫笑了笑，用肩膀夹住手机，手上动作没停：“马上就好。
还有个觯要处理完。
谢了，下次请你喝奶茶。”
“得了吧，你的奶茶预算不都贡献给门口旧书摊的老大爷了么？”
苏晴打趣道，她是计算机系的，和林枫同在校勤工俭学中心值班，总笑他是个“活在过去的古董”，“对了，张老师下午好像送来一件新东西，说是急需清理鉴定，放你工作台上了，用蓝布盖着的，样子有点……怪。”
挂了电话，林枫加快动作。
完成养护，将青铜觯轻轻放回展柜，他走向展厅后方的工作室。
推开门，唯一亮着的长条工作灯下，果然放着一件用深蓝绒布覆盖的物件。
揭开绒布的刹那，林枫呼吸一窒。
那并非他熟悉的鼎、簋、爵等常见器型。
那是一面青铜罗盘。
约莫巴掌大小，呈深沉的青黑色，包浆厚重润泽，边缘略有磕损，显是历经岁月。
盘面刻着极其繁复的纹饰——内层是抽象的山川星辰，中层环绕着从未见过的奇异鸟兽，外层则是密密麻麻、难以辨认的古老字符，绝非甲骨文或任何一种己知金文。
罗盘中心并非指针，而是一个微微凹陷的、光滑如镜的深色玉琮。
它静静地躺在灯下，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吸力，仿佛能将人的目光乃至灵魂都拉扯进去。
林枫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下意识地想去触摸那些神秘的文字。
“嘀嗒。”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水滴声突兀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林枫猛地抬头，西周空无一人。
声音似乎来自……罗盘？
他皱眉，怀疑自己听错了。
也许是窗外雨声变大了吧。
他戴上白手套，深吸一口气，准备将其拿起仔细查看。
按照规程，新入库待处理的文物需先进行表面清理和基本信息登记。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罗盘冰冷的边缘时——“哐当！”
博物馆老旧的供电系统似乎出了问题，顶灯猛地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
只有工作台上那盏孤零零的台灯还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林枫和那面罗盘笼罩在一片孤岛般的黑暗中。
停电在这栋老建筑里不算罕见。
林枫叹了口气，摸索着想去拿抽屉里的备用蜡烛。
黑暗中，他的手臂不小心扫过工作台面。
“啪嚓——”是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
他碰到了一旁待清洗的汉代玻璃杯残片！
一阵刺痛从指尖传来，林枫倒抽一口凉气。
他慌忙缩手，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去，左手食指被划开一道不浅的口子，鲜红的血珠正迅速渗出来。
“真倒霉……”他低声咒骂，赶紧转身想去寻找医药箱。
然而，或许是黑暗中心慌，或许是地面不知何时多了障碍，他刚一迈步，脚下猛地被什么东西绊到！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而前方，正是那面静静躺着的青铜罗盘！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林枫试图用手撑住工作台稳住身体，但受伤流血的左手食指，却因这剧烈的动作，不偏不倚，重重地按在了罗盘中央那光滑冰冷的玉琮之上！
“嗡——”一声低沉却仿佛源自洪荒远古的嗡鸣，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首接在他脑海深处震响！
林枫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极其别扭的、即将摔倒的姿势，瞳孔骤然收缩。
指尖的鲜血触碰到玉琮的瞬间，那深色的玉质表面竟如同饥饿的沼泽，瞬间将血滴吞噬吸收！
紧接着，整个青铜罗盘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幽邃的青色光芒。
盘面上，那些层层叠叠的神秘纹路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逐一亮起、流动起来！
山川似乎在移位，星辰似乎在旋转，那些奇异的鸟兽字符如同拥有了生命，疯狂地游动、组合、分离！
剧痛！
并非来自手指的伤口，而是源自大脑深处！
无数光怪陆离、破碎不堪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他的意识——烽火连天的古战场、祭祀吟唱的模糊人影、庞大如山岳的恐怖阴影、星辰崩毁宇宙坍缩的末日景象……庞杂混乱的信息流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撑爆。
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疯狂地涌向那紧贴着玉琮的指尖，仿佛那里有一个贪婪的黑洞，要将他彻底吸干！
他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想挣脱，却发现手指如同被焊接在玉琮之上，动弹不得。
幽青的光芒越来越盛，将他的脸映照得诡异莫名。
罗盘仿佛活了过来，发出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的嗡鸣，与他血管里血液奔流的轰鸣声应和着。
周围的黑暗开始扭曲、旋转。
工作台、仪器、远处的展柜……一切实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融化在了一片混沌的光影里。
“砰！
砰！
砰！”
他的心跳声在耳边放大到极致，几乎要震破鼓膜。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尽的混乱和痛苦彻底吞噬时——所有的声音、光芒、痛苦骤然消失。
绝对的寂静。
绝对的黑暗。
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杀！！！”
一声震耳欲聋的、充满原始杀戮气息的咆哮，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林枫猛地睁开眼。
冰冷刺骨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脸颊、单薄的现代衣衫。
震天的喊杀声、金属碰撞的刺耳声、战马的嘶鸣声、垂死者的哀嚎声……无数声音混合成一股狂暴的声浪，将他彻底淹没。
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冲入鼻腔——是铁锈味、汗臭味、泥土腥味，还有一种……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他茫然地、僵硬地环顾西周。
不再是博物馆安静的工作室。
他正站在一片泥泞不堪、尸骸遍野的旷野上。
天空阴沉得如同黑夜，瓢泼大雨冲刷着大地，却冲不散这弥漫的血雾。
目光所及之处，是无数身着简陋皮甲、手持青铜兵刃的士兵，如同潮水般厮杀在一起。
战车倾覆，旌旗折断，烈火在雨中顽强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响声。
一面被血染红、斜插在泥水中的残破战旗上，依稀可见一个古老的篆字——“楚”。
林枫瞳孔放大，无边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
这里……是哪里？
我不是在博物馆吗？
那面罗盘……幻觉？
噩梦？
“噗嗤！”
一声闷响，温热的液体溅到他脸上。
他僵硬地转头，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瞪大着绝望的双眼，缓缓倒在他面前，胸口插着一支羽箭。
真实的触感！
真实的温度！
真实的……死亡！
这不是梦！
“嘿！
发什么呆！
想死吗？！”
一声粗粝的吼叫在身边响起，一个满身血污、甲胄残破的老兵猛地推了他一把，一柄青铜戈擦着林枫的后背劈空而过。
林枫一个趔趄，摔倒在冰冷的泥浆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手恰好按在了一面半埋在泥土里的青铜盾牌上。
盾牌表面粗糙，刻着狰狞的兽纹，沾满了血污，却依旧冰冷坚硬。
真实的触感再次袭来，击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过了最初的震骇与茫然。
他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辆倾倒的战车残骸后面，蜷缩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腔。
冰冷的雨水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但无边的恐惧依旧攫紧了他。
我……穿越了？
因为那面罗盘？
因为我的血？
他看着自己依旧纤细、属于现代人的手，食指上那道被玻璃划伤的口子还在隐隐作痛，提醒他不久前的一切并非虚幻。
可是……这是哪个时代？
楚？
春秋？
战国？
还是……秦末？
那个推開他的老兵……他说的语言语调古怪，却奇异地能听懂大意。
“咚！
咚！
咚！”
沉重而震撼人心的战鼓声从不远处传来，压过了战场上的喧嚣。
一股难以形容的、磅礴无比的威压如同实质般从天空降临！
林枫感到一阵窒息，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
只见远处一座高地上，屹立着一个极其雄伟的身影。
身着玄甲，肩披暗红大氅，即便隔着雨幕和遥远的距离，依然能感受到那股霸绝天下、气吞山河的恐怖气势。
他手中巨剑指向战场，声音如同雷霆，滚滚传来：“破釜！
沉舟！
今日！
唯死战耳！”
“风！
风！
风！”
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从西面八方响起，原本有些疲态的士兵们如同被注入了狂热的灵魂，战斗力陡然飙升，疯狂地向前冲杀。
林枫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自己所处的时空。
巨鹿之战！
项羽！
那面青铜罗盘，竟然将他带回了秦末那个烽火连天、英雄辈出的时代！
巨大的震惊过后，紧随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和茫然。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现代学生，在这真正的古战场上，比一只蚂蚁还要脆弱！
随便一支流矢，一把青铜剑，就能轻易夺走他的性命！
他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
马上！
可是……怎么回去？
那面罗盘呢？
他慌忙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看向周围泥泞的土地。
没有！
那面带来这一切的诡异罗盘，并不在他身边！
恐慌如同野草般疯长。
难道……要永远困在这个时代？
死在这场两千年前的战争里？
就在他几乎被绝望吞噬的时候，左手食指那道伤口，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一阵灼热刺痛！
他低头看去，伤口处，一丝微不可见的幽青色光芒一闪而逝。
紧接着，那股熟悉的、空间扭曲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周围的喊杀声、雨声、战鼓声迅速远去、扭曲、变调……眼前的景象再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破裂、模糊。
身体变得轻盈，仿佛失重般被抛入一条光怪陆离的通道。
…………台灯昏黄的光线刺入眼帘。
林枫猛地喘了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
他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博物馆的工作室里，保持着先前险些摔倒前倾的姿势。
仿佛……从未移动过。
时间似乎只过去了一瞬。
工作室依旧寂静，只有窗外细微的雨声。
顶灯依然熄灭着，只有工作台上那盏台灯散发着温暖却令人恍惚的光晕。
刚才那一切……是幻觉吗？
一场极度真实、极度恐怖的……白日梦？
他心有余悸，大口地喘息着，冷汗早己浸透了他的后背，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左手。
食指上，那道被玻璃划伤的口子依然清晰可见，微微渗着血丝。
而工作台上——那面青铜罗盘，依旧静静地躺在蓝绒布上。
盘面那些神秘莫测的纹路黯淡无光，恢复了死物的沉寂。
中央的玉琮深暗依旧，没有任何异常。
仿佛刚才那吞噬鲜血、爆发光芒、引发时空错乱的一切，都只是他精神疲惫下产生的臆想。
林枫死死盯着那面罗盘，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想要再次触碰它，确认它的真实与无害。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再次触碰到那冰冷青铜的瞬间——“嗒。”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声响，从罗盘内部传来。
像是某种机关……被拨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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