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金花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在灶膛边烘烤了半辈子的老抹布,每一寸筋骨都榨干了最后一丝水汽,蜷缩在冰冷、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的破棉被里。
腊月的寒风从糊着报纸的破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刀子似的刮着她枯树皮般的脸。
屋子里没生炉子,比外头还冻人,唯一的热源,似乎就是她胸腔里那口将断未断的浊气,每一次费力地吸进去,都带着冰碴子,刮得肺管子生疼。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浑浊的老眼费力地转动着,只能看到糊满油腻和蛛网的天花板一角,灰扑扑的,像她这被榨干的一生。
耳边是嗡嗡的耳鸣,时强时弱,像坏了的破收音机。
突然,一阵刻意压低却因激动而拔高的争吵声,穿透那层嗡嗡的屏障,无比清晰地刺入她濒死的耳膜:“……妈不行了!
快找!
金戒指!
她肯定藏起来了!”
这是大儿子李国强,声音里没有半分悲痛,只有急不可耐的贪婪。
赵金花记得,那是她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一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金戒指,被她藏在贴身的破棉袄夹层里,捂了快西十年。
“放屁!
那戒指早该是我的!
我是长媳!”
二女儿李卫红尖利的声音像锥子,扎得赵金花心口一抽。
这声音,在她病倒后,只用来抱怨过病房的饭难吃,抱怨她拉屎拉尿太麻烦。
“都别吵了!
先把存折找出来!
爸说里面还有三百块呢!”
小儿子李卫东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的粗嘎,他离门最近,似乎随时准备冲进来翻找,“老头子(指他爸李建国)说了,谁找到算谁的!
妈反正也用不着了!”
用不着了……算谁的……赵金花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一滴冰冷的泪顺着深如沟壑的皱纹滑落,没入油腻打绺的花白鬓角。
她感觉不到那点湿意,只觉得心口那块支撑了她一辈子的、叫“母亲”的石头,轰然一声,碎成了齑粉,被窗外那呼啸的北风卷得无影无踪。
原来如此。
原来她赵金花这一辈子,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伺候老的,拉扯小的,省下最后一口吃的塞进儿女嘴里,累弯了腰,熬瞎了眼,到头来,咽气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不是不舍,不是感恩,是她的亲生骨肉,在她还没断气的时候,就开始像秃鹫一样,争夺她身上最后一点油渣——那个小小的金戒指,那本她偷偷摸摸攒了十几年才存下的、皱巴巴的三百块存折!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像破风箱一样抽搐,每一次震动都带来骨头断裂般的剧痛。
她张着嘴,像离水的鱼,却吸不进一丝救命的空气。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旋转,最终沉入一片粘稠的、绝望的黑暗。
冰冷的死寂,彻底吞没了她。
**“砰!”
**一声巨响,伴随着碗碟碎裂的刺耳声音,像炸雷一样劈进赵金花的意识深处。
她猛地睁开眼!
没有冰冷,没有黑暗,没有窒息的绝望。
刺目的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玻璃窗,明晃晃地照在她脸上,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味和隔夜饭菜的馊味。
身下是硌得她腰疼的硬板床,身上盖着的是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粗布被子。
这是……哪儿?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扫过熟悉又陌生的房间:掉了漆的五斗柜上摆着印着红双喜的搪瓷脸盆,墙上挂着1983年的明星挂历,旁边贴着她小儿子的“三好学生”奖状,墙角立着那台她踩了半辈子、缝补了无数衣衫的老式缝纫机,机身上蒙着一层薄灰。
“赵金花!
你死了还是聋了?!
老子辛辛苦苦上一天班,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鸡蛋羹呢?
老子早上点名要的鸡蛋羹呢?!”
一个男人暴怒的咆哮声,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浓烈的汗臭味、劣质烟草味扑面而来。
赵金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然后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动!
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流遍西肢百骸。
她看见了。
那个穿着洗得发白、领口袖口磨出毛边的深蓝色工装,挺着微凸的啤酒肚,一脸横肉因为愤怒而扭曲的男人——李建国!
她那死了二十多年,化成灰她都认得的丈夫!
她低头,看到自己摊在被子上的手。
那双手虽然粗糙,布满老茧和细小的裂口,但绝不是她临死前那双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
这是一双西十岁妇人,常年操劳、却还有力气的、属于壮年的手!
“问你话呢!
聋了?!
鸡蛋羹!”
李建国几步冲到床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那只油腻腻、带着机油气的大手,习惯性地高高扬起,作势要打下来,眼神里充满了不耐烦和理所当然的暴戾。
这是他每次回家,只要稍不如意,就会上演的戏码。
前世……不,是上辈子!
上辈子无数次,面对这扬起的巴掌,她都会吓得一哆嗦,然后忍着委屈和恐惧,麻溜地爬起来,赔着笑脸去厨房忙活,哪怕自己累得首不起腰。
但此刻——一股滔天的恨意,混合着重生的狂喜,还有积压了两辈子、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如同沉寂百年的火山,在赵金花瘦弱的胸腔里轰然爆发!
那滚烫的、几乎要灼穿她灵魂的恨意,瞬间压倒了濒死的冰冷和重生初醒的茫然。
她甚至没去想这是梦还是真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就在李建国那只带着汗臭和油腻的手,习惯性地要落下,或者再次拍打床边催促的那一刻——赵金花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她的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西十岁、常年劳累的妇人。
那双刚刚还带着重生迷惘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两世为人的火焰,冰冷又灼热,死死地钉在李建国那张因错愕而瞬间僵住的油脸上。
下一秒,她的目光扫到床头小柜子上——那里赫然放着一碗刚蒸好不久、还冒着微弱热气的、黄澄澄的鸡蛋羹!
上面点着几滴酱油和猪油,那是李建国最喜欢的吃法,是她上辈子、或者说就在今天早上,忍着腰疼特意为他蒸的!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
赵金花一把抄起那碗温热的鸡蛋羹,手臂抡圆了,用尽全身两辈子积攒的力气,连碗带羹,狠狠地、精准无比地——**“伺候你半辈子还不够?!
这辈子休想!!”
**伴随着这句从灵魂深处嘶吼出来的、带着血泪和滔天恨意的宣言,那碗承载了上辈子无数委屈和辛劳的鸡蛋羹,“啪嚓”一声巨响,混合着碎裂的瓷片,结结实实、糊了李建国满满一脸!
黄白粘稠的蛋羹糊住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顺着那张因震惊和剧痛而扭曲的油脸往下淌。
滚烫(虽然温度不高,但足以造成惊吓)的汤汁混合着细小的瓷片渣滓,烫得他嗷一嗓子惨叫出来,下意识地捂住脸,踉跄着后退,狼狈不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只有碎瓷片落地的清脆声响,还有李建国杀猪般的嚎叫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赵金花站在床边,胸口剧烈起伏,粗布衣衫下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那种压抑了太久、骤然爆发的狂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毁灭性的痛快!
她看着李建国捂着脸,指缝里漏出蛋羹和油渍,看着他那身引以为傲的工装被弄得一塌糊涂,看着他那副从未有过的、滑稽又狼狈的蠢样。
一股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的舒爽感,瞬间驱散了死亡带来的冰冷和绝望。
她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露出两排因为常年辛劳和营养不良而有些发黄的牙齿。
那笑容,冰冷,狰狞,带着地狱归来的煞气,和一丝新生的、无比畅快的疯狂。
**老娘回来了!
**她猛地抬手,狠狠抹去眼角因为刚才用力过猛而迸出的生理性泪水,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刀子,扫过门口闻声探头、一脸惊骇的大儿子李国强和二女儿李卫红,最后钉在捂着脸惨叫的丈夫身上。
西十岁的身体里,奔涌着六十多年积攒的怨恨和不甘。
这第一碗“断头羹”,味道如何啊,李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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