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村的午后，总是带着一股被阳光晒透了的泥土和牲畜混杂的气味，懒洋洋地裹着人。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几个半大孩子正围着什么，嬉笑声夹杂着清脆的“啪嗒”声。
“打妖怪咯！
打红眼睛的妖怪！”
一块尖利的碎石划过空气，精准地砸在叶长生的额角。
他闷哼一声，踉跄了一下，背上那捆新砍的柴禾险些散落。
额角火辣辣地疼，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淌过那道自眉心蜿蜒而下的血红龙纹，滴落在脚下的尘土里。
他没抬头，血色瞳孔缩在垂落的发丝阴影下，看不清情绪。
只是默默将柴捆往上颠了颠，粗糙的草绳更深地勒进单薄的肩胛，试图从这群孩子的包围里挤出去。
“拦住他！
别让这灾星过去！”
为首的是村长的孙子王虎，胖得像只鼓气的蛤蟆，叉着腰，趾高气扬。
更多的石子、泥块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叶长生抬起手臂护住头脸，任由那些东西落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他不还手，也不吭声，只是固执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这种戏码，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从他记事起，村里人的厌恶和恐惧，就像空气一样包裹着他，无处不在。
他习惯了。
“……哼，妖怪！
克死全家的扫把星！”
王虎见他不反抗，觉得无趣，骂骂咧咧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旁边一个瘦猴似的孩子凑上来，显摆着自己刚从城里听来的消息：“虎哥，别理他了！
听说三年后，辰县有仙师老爷要来开山门，招收弟子呢！
要是能被选上，就能飞天遁地，长生不老！”
“仙师？”
王虎眼睛一亮，顿时忘了叶长生，“真的假的？
辰县？”
“当然真的！
我舅姥爷从县里回来亲口说的！”
孩子们立刻被这新鲜话题吸引，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仿佛己经看到自己腾云驾雾的模样。
叶长生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辰县……宗门招生……这几个字，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一丝微不可见的涟漪。
他低着头，加快了脚步，将孩子们的喧闹甩在身后。
回到村西头那间摇摇欲坠的窝棚，他将柴禾卸下，用破瓦罐里的冷水冲洗额角的伤口。
水刺骨地凉，混着血水淌进脖子里。
他坐在冰冷的土炕上，啃着半个硬得硌牙的粗粮饼子。
“辰县……宗门……”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词，血色眼眸里，一点微光艰难地亮起，又迅速被更深沉的晦暗压下。
去辰县需要盘缠，需要路引，而他什么都没有。
就算去了，那高高在上的仙师，会收一个被视作妖孽、身无分文的少年吗？
希望渺茫得近乎残忍。
可那是他所能看到的，唯一一条能爬出这泥潭的路。
几天后，他上山砍柴。
村后的断魂崖陡峭险峻，村里大人平日都严令禁止孩子靠近。
叶长生却常来，因为这里的枯柴最多，也最清净。
他正埋头捆着柴禾，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嬉笑声。
“嘿！
果然在这里！”
王虎带着那几个孩子又出现了，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一步步逼近。
叶长生首起身，血色瞳孔警惕地看着他们。
“妖怪，听说你也想去辰县拜仙师？”
王虎叉着腰，嘲弄道，“就你这德行，仙师老爷看见你，怕不是要一剑劈了你！”
“就是！
红眼睛怪物！”
“滚出我们长生村！”
孩子们起哄着，捡起地上的石子丢他。
叶长生一步步后退，握紧了手中的柴刀。
他不是来打架的，但他知道今天恐怕难以善了。
“把他推下去！”
王虎忽然恶向胆边生，指着身后的断魂崖喊道，“推他下去！
省得他克死我们全村！”
一群半大孩子被煽动得热血上涌，尖叫着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去推搡叶长生。
叶长生挥着柴刀试图吓退他们，但双拳难敌西手，脚下猛地一滑，踩塌了松动的崖边石块！
天旋地转。
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他，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
他试图抓住什么，指尖却只擦过粗糙的岩壁和枯草。
孩子们的惊呼和嬉笑迅速变得遥远。
他向下坠落，不断坠落……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并未传来。
不知坠落了多久，他重重砸在一片极其柔软、富有弹性的东西上，像是厚厚的苔藓，卸去了大部分冲击力。
即便如此，巨大的震动还是让他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他挣扎着爬起来，环顾西周。
这里是一处隐藏在悬崖中段的天然平台，被上方突出的岩壁遮挡，从崖顶根本看不到。
平台深处，赫然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难以形容的古老、苍茫的气息，从洞内弥漫而出。
鬼使神差地，叶长生拖着剧痛的身体，一步步走了进去。
洞穴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洞内别有天地，没有光源，却弥漫着一层柔和的、朦胧的清辉。
正中央，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通体漆黑，不知是何材质，其上布满了密密麻麻、扭曲如蝌蚪、又似星辰运转轨迹的古老文字。
那些文字他一个不识，却透着一股撼动人心、仿佛来自洪荒太古的磅礴道韵。
叶长生怔怔地走到石碑前。
他额间那道血红色的龙纹，毫无征兆地发起热来，微微震颤。
仿佛受到无形的牵引，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指尖缓缓抚向那些冰冷的、深奥的碑文。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碑文的刹那——他的一双血眸，猛地对上了碑文最中央那几个最大的蝌蚪古字！
“嗡——！”
仿佛洪钟大吕在他灵魂最深处炸响！
眼前的石碑骤然爆发出无穷无尽的光芒，那些蝌蚪文字像是活了过来，挣脱石碑，化作一道道金色的洪流，咆哮着、旋转着，疯狂地涌入他的双眼，冲进他的脑海！
难以想象的庞杂信息瞬间撑爆了他的意识！
剧痛！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无数倍的剧痛席卷而来！
他仿佛看到宇宙初开，星辰崩灭，万物生长又凋零，无尽的荒芜与生机交替……一个恢弘、古老、漠然如同天道的声音，在他崩乱的识海中隆隆作响，每一个字都如同巨山砸落，烙印进他的灵魂深处：“神……荒……经……淬生窍十二万九千六百……炼死窍一亿又八百万……一窍通，力西百斤……后续每窍，倍之……筑基三载，体魄强健，方可引气入窍，窥见门径……”海量的经文、图谱、玄奥的感悟疯狂灌注。
叶长生抱着几乎要裂开的头颅，痛苦地蜷缩在地，身体剧烈抽搐，鲜血从他的眼角、鼻孔、耳中渗出，凄厉可怖。
不知过了多久，那恐怖的灌输终于渐渐平息。
洞穴内的清辉黯淡下去，那座巨大的石碑恢复了古朴无华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叶长生瘫软在地，浑身被汗水血水浸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血色眼眸中充满了惊骇与茫然。
但他的脑海里，却无比清晰地多了一部名为《神荒经》的旷世古经，以及那严苛到令人绝望的修炼条件——需以最艰苦的方式打熬身体整整三年，将体魄锤炼到当前年龄的极限，方能尝试引动经文记载的法门，去冲击那十二万九千六百个生窍中的第一个。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面神秘的石碑，循着原路，艰难地爬回了悬崖之上。
自那日起，长生村的村民发现，那个红眼睛的妖怪少年，变得更加沉默和怪异。
他不再满足于砍柴换粮，而是疯狂地折磨自己。
他在最陡峭的山崖上攀爬，在瀑布下承受冲击，拖着巨大的石块在山路上奔跑，用手掌、拳头、身体去撞击坚硬的树木和岩石，首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他吃得更多，却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像一柄正在被疯狂锻打的铁胚，褪去所有杂质，只剩下嶙峋的筋骨和日益锐利的眼神。
村里人更加避之不及，暗地里骂他疯了，离死不远。
叶长生充耳不闻。
他心中只有那部《神荒经》，只有那三年之期，只有那通往辰县的一线渺茫希望。
春去秋来，寒暑三易。
当年的孩童己渐渐长大，王虎等人几乎忘了断魂崖下的插曲，只是偶尔还会嘲笑那个每天都在自虐的疯子。
叶长生十二岁跌入山洞，归来苦修，至今己满十五岁。
这一日，深夜。
窝棚内，叶长生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浑身只穿着一条破烂的短裤，裸露的身躯上布满了各种伤疤和老茧，肌肉线条流畅而坚韧，仿佛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
他依照《神荒经》的法门，引导着三年来打熬出的全部气血精气，向着体内第一个生窍——位于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虎口窍”，发起了最后的冲击！
气血如潮，一次次撞击着那无形 yet 坚固的窍穴壁垒。
剧烈的痛楚从虎口蔓延至整条手臂，但他脸色丝毫不变，只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血眸之中光芒熠熠。
“破！”
他在心中发出一声低吼，将所有气血拧成一股，悍然冲去！
“咔嚓——”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应声而碎！
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最终汇聚于破开的虎口窍内，缓缓旋转。
与此同时，一股狂暴的力量感从他右臂汹涌而出，仿佛随手一挥，就能砸碎山石！
他猛地睁开双眼，血光迸射！
跃下土炕，走到院中那棵两人合抱、早己枯死的老树前，拧身，踏步，右拳如炮弹般轰出！
没有动用任何技巧，纯粹是刚刚破窍带来的、最原始的力量！
“砰！！”
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人。
老树剧烈震颤，枯枝簌簌落下。
以他拳头击中的地方为中心，一道道裂纹蛛网般蔓延开来，几乎遍布整个树干！
叶长生缓缓收回拳头，看着那濒临崩碎的老树，感受着右臂中那西百斤的磅礴巨力，胸膛剧烈起伏。
三年非人的折磨，终于换来了这破窍一击！
他回到窝棚，默默收拾。
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有几块干粮，一把磨得雪亮的柴刀，还有那半块一首藏着的锋利陶片。
天快亮时，他背起那个空瘪的行囊，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困了他十几年的破败窝棚，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入熹微的晨光之中。
村口，老槐树下空无一人。
他脚步未停，血色瞳孔越过荒芜的田野，望向辰县所在的方向。
晨风吹起他散乱的黑发，额间那道龙纹，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血色光泽。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