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仙镇的天，是被断灵山脉压出来的灰。
山脉像条死龙，趴在越国西北的地界上，黑褐色的岩石裸露着，连野草都只敢在石缝里钻个芽。
百年前那场修仙者的大战，不仅把山脉炸得断了脊，还让地底的“残灵瘴”渗了出来。
镇上的孩子生下来十个有九个是“伪灵根”，既练不出像样的法力，又比常人扛得住瘴气，于是就成了专侍灵药的“药奴”。
林砚十五岁，个子比同龄的药奴矮半头，肩膀却压得比谁都沉。
此刻他正蹲在镇西周残的药圃里，手指捏着竹制的小铲子，小心翼翼地给“凝魂花”松土。
这花是周残的命根子，花瓣上的紫色纹路要是断了一根，他今天的两个黑面馒头就没了着落。
“林砚！
你磨磨蹭蹭的，想让凝魂花渴死？”
一声暴喝从身后传来，带着鞭梢划破空气的脆响。
林砚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泥土溅到他的额角。
是管事吴疤，手里那根牛皮鞭的鞭梢裂着口子，上面还沾着上周“王二”的血。
王二也是个药奴，因为给“火纹草”多浇了半瓢水，被吴疤抽得躺了三天，现在还拄着木棍挪步。
林砚低着头，把铲子递到左手，右手飞快地抹了把脸。
他的右手食指第一节是歪的，去年帮铁手刘侍弄火纹草时，被刘失控的灵火燎了。
当时他没敢喊疼，只敢用冷土敷，结果骨头长歪了，现在握铲子都得格外用力。
“吴管事，凝魂花喜阴，昨天浇的水还没渗完，再浇就烂根了，”林砚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蚊子哼。
跟吴疤讲道理没用，但他不能让凝魂花死，周残说了，这花要是活过这个月，就教他半篇《引气诀》。
吴疤“嗤”了一声，鞭子抽在林砚脚边的泥地里，溅起的泥点粘在林砚的灰布裤腿上：“你个伪灵根的废物，也配懂灵药？
周残让你浇水，你就浇！
要是花死了，今晚就把你扔去镇外喂食尸犬！”
说完，吴疤吐了口唾沫，转身骂骂咧咧地走了。
林砚盯着他的背影，首到那身灰布管事服消失在周残院子的拐角，才缓缓松了口气。
他摸了摸怀里，隔着粗布衣裳，能感觉到那只裂了缝的青铜瓶的凉意。
这是他半个月前在镇后乱葬岗捡的，瓶身刻着模糊的“因”字，瓶口缺了个角。
看着像个不值钱的破玩意儿，他却鬼使神差地揣在了怀里。
周残的院子飘着一股腐臭的药味，不是灵药的香，是熬坏了的药渣混着陈年霉味的酸臭。
林砚端着水瓢，绕开墙角堆着的药渣，刚走到凝魂花旁边，就被一只枯受的手拽住了胳膊。
“小砚，过来。”
是周残！
老怪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瞎了的左眼蒙着块发黑的黑布，右眼浑浊得像泡在水里的泥，却透着股让人发毛的精光。
他的手指关节突出，指甲缝里嵌着些暗红色的药渣，拽着林砚胳膊的力气大得不像个半残的老头。
林砚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往怀里的青铜瓶缩了缩。
这是周残收他当侍童的第三个月，前两个月周残除了让他干活，连句话都懒得说。
最近却总盯着他的手看，尤其是他那根歪了的食指。
“你昨晚去哪了？”
周残的声音像砂纸磨木头，“我听吴疤说，你半夜溜出了镇？”
林砚的后背瞬间冒了层冷汗，他昨晚确实去了乱葬岗。
这半个月来，他发现每天凌晨的晨露滴进青铜瓶里，瓶口会浮出一缕细得像头发丝的银线。
那银线会缠上他的手腕，指向乱葬岗的方向。
昨晚他忍不住去了，银线却没什么动静，他只捡了几根枯柴就回来了。
“没……没去哪”林砚故意低下头，露出脖子上被蚊子咬的红包，“镇里的蚊子太凶，我去镇口的老槐树下躲了躲。”
周残的右眼眯了眯，枯瘦的手突然摸向林砚的丹田。
林砚浑身一僵，像被冰锥扎了似的。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顺着周残的指尖，钻进了他的皮肤，顺着胳膊往丹田爬，痒得发麻，又带着点尖锐的疼。
“是吗？”
周残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股腥气，“那你身上的灵气，是哪来的？
我教你的半篇《引气诀》，你才练了三天，就能引气入体了？”
林砚的心脏“咚咚”跳得厉害，他想起昨晚在乱葬岗。
银线虽然没动静，但他不小心把瓶里的晨露洒在了手背上，当时就有股微弱的灵气钻进了皮肤，难道被周残看出来了？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墙角站着个穿灰布裙的女孩。
苏哑，苏烈的堂妹，三个月前被周残从盗匪窝里“救”回来的。
从此就成了院子里的哑奴，每天只负责劈柴、挑水，从不说话。
此刻苏哑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里画着什么。
林砚的视线扫过去，看清了那几笔歪歪扭扭的线条，是一个“蛊”字，旁边还画了个小人，被一条线缠在丹田上。
林砚的脑子“嗡”了一声。
他想起前几天听其他药奴说，周残年轻时是个结丹修士。
后来被人废了灵根，还下了“噬魂蛊”，需要用活人当“养蛊容器”，等蛊虫成熟了，再把容器的灵根和蛊虫一起吞了，就能重练灵根。
原来周残收他当侍童，不是因为他能侍弄灵药，是因为他的“西属性伪灵根”能兼容蛊虫！
刚才钻进他体内的，就是噬魂蛊的虫卵！
“师父，我……我就是运气好，”林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手悄悄摸向怀里的青铜瓶。
“昨晚在老槐树下，捡到半株快枯的青纹草，我试着用您教的《引气诀》催了催，没想到真成了……”他故意把“青纹草”三个字说得重了些。
青纹草是解蛊花的伴生草。
他之前在药圃里见过周残偷偷种解蛊花，却从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周残肯定怕他知道解蛊的办法。
周残的脸色果然变了变，拽着林砚胳膊的手松了些：“青纹草？
在哪捡的？”
“就在镇口老槐树下，”林砚低下头，藏住眼里的冷意，“我怕您骂我贪玩，没敢告诉您……草己经枯了，我扔了。”
周残盯着他看了半晌，右眼的浑浊里闪过一丝怀疑，最终还是松开了手：“罢了，你能引气入体，是好事。
今晚你到我房里来，我教你完整版的《引气诀》，好好练，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传弟子。”
林砚连忙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冰。
他知道，周残说的“亲传弟子”，就是“养蛊容器”的另一个说法。
今晚去周残房里，肯定没好事。
天黑后，林砚躺在柴房的稻草堆上，丹田处的痒意越来越明显，那只噬魂蛊的虫卵怕是快孵化了。
他摸出怀里的青铜瓶，借着从破窗缝里漏进来的月光，仔细看着瓶身上的“因”字。
突然，他想起昨晚的晨录，他起身走到柴房外，接了几滴夜里的露水，滴进青铜瓶里。
“滴答”一声，露水落在瓶底，没溅起水花，反而像被吸进了瓶身的裂缝里。
紧接着，一缕银线从瓶口浮了出来，比昨晚粗了些，泛着淡淡的银光…缠上他的手腕，顺着胳膊往上爬，最终指向镇后乱葬岗的方向。
银线的末端，泛着一缕极淡的红，像血。
林砚的心跳慢了半拍，他顺着银线的方向望去，能看到乱葬岗方向的黑影。
风里裹着骨头的味道，却莫名让他觉得安心，银线在指引他，那里有解蛊的办法。
他摸了摸怀里的青铜瓶，又想起墙角苏哑画的“蛊”字。
苏哑不是哑奴吗？
她怎么知道“蛊”？
难道她也在被周残算计？
林砚咬了咬牙，把青铜瓶揣进怀里，悄悄推开柴房的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周残的房间亮着灯，窗纸上映着他佝偻的影子。
林砚贴着墙根，绕到院子后门，轻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镇外的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子。
林砚缩了缩脖子，顺着田埂往乱葬岗走。
他虽不知银线会带他找到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躲过周残的噬魂蛊，但留在柴房里，明天就会变成蛊虫的养料。
残仙镇的孩子，从生下来就知道，想要活，就得比别人更能忍、更能藏、更能抓住那一点点渺茫的机会。
就像石缝里的野草，哪怕只有一丝阳光，也要钻出去。
乱葬岗的土是黑的，埋着没熬过灵根淬毒的药奴，坟头连块木牌都没有，只有些破烂的衣裳挂在枯树枝上。
风一吹，像招魂的幡。
林砚的脚踩在松软的土上，每一步都怕踩空，首到那缕银线突然加快了速度，拽着他往坡顶的老槐树下走。
老槐树上缠着藤蔓，树干上有个树洞，银线就指着树洞的方向。
林砚深吸一口气，走到树前，伸手往树洞里摸去，指尖碰到了一片冰凉的叶子，还有点扎手。
他把那株草拽了出来，借着月光一看，是株紫色的草，花瓣上有银色的纹路，正是周残偷偷种的“解蛊花”！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树枝被踩断的“咔嚓”声。
林砚猛地回头，看到一个穿灰布裙的身影，原来是苏哑，她手里拿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脸色苍白，却紧紧攥着刀柄。
“周残……追来了。”
苏哑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是林砚第一次听到她说话。
林砚的心一突，顺着苏哑的目光往坡下看。
果然，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往这边走，手里拿着盏油灯，灯光在黑夜里晃来晃去，像鬼火。
确实是周残！
林砚握紧了手里的解蛊花，又摸了摸怀里的青铜瓶。
银线此刻缠上了苏哑手里的柴刀，又指向树洞深处，像是在催促他快点。
“你怎么会说话？”
林砚压低声音问。
“我哥苏烈……教我的，”苏哑的嘴唇哆嗦着，“周残抓我，是因为我哥有张地图，能去乱星海……找能治伪灵根的东西。
他逼我找地图，我没说……”林砚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乱星海？
地图？
这和银线指向的方向是不是有关？
坡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周残的咳嗽声传了上来：“小砚，苏哑，你们跑什么？
师父是来教你练功法的……”林砚咬了咬牙，把解蛊花塞进怀里，对苏哑说：“你跟我来”他拽着苏哑，绕到老槐树的另一侧，那里有个被野草盖住的土洞，是之前药奴们躲雨的地方。
两人钻进去，林砚用野草把洞口盖住，只留一条缝往外看。
油灯的光越来越近，周残的身影出现在坡顶，他的右眼在灯光下亮得吓人，扫过老槐树，又往土洞的方向看过来。
林砚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觉到怀里的青铜瓶在发烫。
那缕银线缠得他手腕发紧，指向土洞深处的一个角落，那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周残站在坡顶，冷笑了一声：“小砚，你以为躲得掉吗？
你的灵根，是我最好的养蛊容器……出来吧，我给你个痛快。”
土洞里，苏哑的身体在发抖，林砚却慢慢冷静下来。
他摸向土洞深处的角落，指尖碰到了一卷硬邦邦的东西，是用油布包着的。
打开一看，是张发黄的羊皮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还有“碎星渊”三个大字，旁边标着“灵根进化”。
是苏哑说的地图！
就在这时，镇外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声，还有盗匪的呼哨声。
周残的脸色变了，他骂了句“该死的！”
转身往镇里跑，林砚早上在镇外撒了催熟的迷魂草，那些盗匪肯定被迷魂草引来了，正好能缠住周残。
土洞里的两人松了口气…苏哑看着林砚手里的地图，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我哥说，找到碎星渊，就能治好我的哑病，还能让伪灵根变成真灵根……林砚，你能帮我吗？”
林砚看着手里的地图，又摸了摸怀里的解蛊花和青铜瓶。
银线此刻缠上了地图，泛着淡淡的蓝，这是机缘，是他离开残仙镇的机会。
他点了点头：“好，但我们得先离开这里，周残不会善罢甘休的。”
月光从土洞的缝隙里漏进来，照在林砚和苏哑的脸上。
两个出身残仙镇的药奴，手里攥着一张地图，怀里揣着一只破瓶，踏上了离开的路。
残仙镇的灰天，似乎在他们身后，慢慢亮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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