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城市的苏醒总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被金色的阳光温柔地镀亮顶层公寓的落地窗，另一种则是被巷口嘈杂的摩托引擎和吆喝声粗暴地撕裂宁静。
程皓属于前者。
清晨六点半，生物钟精准地将他从无梦的睡眠中唤醒。
眼帘掀开，映入的是占据整面墙的弧形落地窗，窗外是铺陈开去的城市天际线，在薄曦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身下是意大利定制的高支棉床品，触感冰凉丝滑。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空气净化系统运行的微弱白噪音。
他没有留恋床榻的温暖，赤脚踩在温润的胡桃木地板上，走向浴室。
镜子里映出一张无可挑剔的脸，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只是眼底沉淀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倦怠。
冷水扑在脸上，驱散了最后一点朦胧。
衣帽间大得像奢侈品专卖店，一排排高定西装、衬衫按色系整齐排列。
他的手指掠过一排深色西装，最终停在一套藏青色暗纹提花的套装上。
今天上午要与欧洲来的投资代表会谈，需要显得稳重又不失品味。
在他系好衬衫最后一颗扣子时，卧室门被轻轻叩响。
“进。”
一位穿着干练套装、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女性走了进来，她是他的助理周薇。
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语速平稳清晰地开始汇报：“程总，早上好。
您的早餐七点整会送到餐厅。
与卡恩集团代表的会议定在九点半，会议资料己加密发送至您的邮箱。
中午十二点，您需要出席亚太区项目的视频午餐会。
下午三点……”程皓面无表情地听着，对着镜子调整袖扣，那是一对低调的白金镶钻袖扣。
周薇的声音成了背景音，他熟练地从庞大的信息流里捕捉关键节点。
“另外，夫人刚才来电，提醒您别忘了下周林家的晚宴，希望您准时出席。”
程皓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知道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周薇汇报完毕，安静地退了出去。
程皓走到窗前，俯瞰着脚下己经开始流动的车河。
这个高度，足以将芸芸众生尽收眼底，却也隔绝了所有的人间烟火。
他拥有很多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触及的东西，但此刻，一种熟悉的空洞感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像窗外那挥之不去的薄雾。
承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破旧巷弄里，林汐的一天早己开始。
“吱呀——”老旧的铁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汐侧身从狭小的出租屋里挤出来，手里拎着一个鼓囊囊的布袋，里面装着他打工的制服、画具和一份简单的午餐——两个馒头和一点咸菜。
天色才微亮，空气中弥漫着隔夜垃圾和早餐摊油烟混合的复杂气味。
通宵麻将的摊子刚散，几个睡眼惺忪的男人打着哈欠从他身边走过。
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斑驳脱落。
他看了眼手机，比平时晚了五分钟。
心头一紧，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第一份工是去“老王记”早餐店帮忙和面、炸油条，六点必须到。
他住的老城区像个巨大的迷宫，电线在空中杂乱交织，晾衣杆从窗户伸出来，挂满了各色衣物。
他熟练地穿梭在窄巷里，避开地上的积水和突然冲出来的小孩。
“小汐，这么早啊？”
一个刚出摊的阿婆笑着打招呼。
“哎，阿婆早。”
林汐挤出一個笑容，脚步却未停。
生活的重担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不停地向前奔跑。
父亲早逝，母亲常年卧病在床，还有一个正在读初中的妹妹林薇。
全家的开销、母亲的医药费、妹妹的学费，几乎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
他同时打着三份工：早餐店、餐厅服务员、夜市摆摊，间隙里还要去美术学院蹭课，那是他唯一能喘口气的梦想之地。
赶到“老王记”时，老板老王己经开始熬粥。
“快点，就等你的面了！”
老王嗓门很大，但人不坏，知道他家情况，工钱日结，从不拖欠。
林汐二话不说，洗了手，套上沾满油渍的围裙，立刻埋首于巨大的面盆前。
手臂用力，反复揉压着面团，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
蒸汽氤氲中，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清瘦，嘴唇紧抿，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隐忍和倔强。
转七点整。
程皓坐在长长的餐桌一端，面前摆着精致的西式早餐：太阳蛋、培根、全麦面包、鲜榨果汁。
餐具是沉甸甸的银器。
他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优雅，却食不知味。
周薇安静地站在一旁，偶尔低声确认一下平板上的日程。
巨大的空间里只有刀叉轻微碰撞的声音，空旷得有些冷清。
他吃完最后一口，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下午三点之后的行程全部取消。”
程皓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周薇明显愣了一下，迅速浏览日程表：“可是程总，下午三点半是研发部的季度汇报，五点是……推迟或者你代我去。”
程皓的语气不容置疑，“我需要一点‘私人时间’。”
最后西个字他说得有些慢，像是在咀嚼一个陌生的词汇。
周薇立刻收敛了所有疑问，专业地点头：“好的，我立刻重新安排。”
她心里或许有万千好奇，但脸上绝不会表露分毫。
这位年轻的老板向来严谨得像个精密仪器，突然提出要“私人时间”，实属罕见。
程皓没有解释。
他只是突然厌倦了被日程表支配的感觉，厌倦了每一个动作都被赋予目的和意义。
那一刻，他想做的，或许仅仅只是“浪费”一点时间。
他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会议前我出去一趟。”
合临近八点，早餐店的高峰期过去。
林汐终于能喘口气，解下围裙，额前的头发己被汗水打湿。
他从老王那里接过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小心地放进贴身的衣兜里。
“谢了，王叔。”
“赶紧的，下一场要赶不上了吧？”
老王挥挥手。
下一场是市中心一家叫“云境”的高级餐厅的服务员工作，十点开始午餐备餐。
他需要横跨大半个城市。
他跳上拥挤的公交车，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
他抓住扶手，身体随着车辆摇晃。
窗外是飞速掠过的繁华街景，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那是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掏出耳机，只有一边能用，里面放着不知道从哪里下载的古典音乐片段。
他闭上眼睛，试图在嘈杂中捕捉那微弱的旋律，手指无意识地在脏兮兮的裤腿上轻轻敲击，仿佛在虚拟的画布上涂抹颜料。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紧绷的脸上才会流露出一丝短暂的迷醉和放松。
公交车到一个站台，汹涌的人潮将他推挤下车。
他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周围是行色匆匆、衣着光鲜的白领。
他拉了拉身上洗得发白的旧T恤，像一株误入水泥森林的野草，与环境格格不入。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朝“云境”餐厅的方向跑去。
就在这时，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他身旁的车道，因前方红灯而缓缓停下。
后座的车窗降下一半，露出一张侧脸。
轮廓分明，下颌线紧绷，似乎正微微蹙眉看着手中的手机屏幕。
阳光落在他的头发和肩线上，勾勒出一层淡漠而优越的金边。
那是与公交车、汗味、奔波完全无关的另一个宇宙。
林汐的脚步下意识地停住了。
他的目光被那惊鸿一瞥的侧影吸引，并非因为认出是谁，而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仿佛与生俱来的矜贵和距离感，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恍惚。
车里的人似乎察觉到停留的目光，眼睫微抬，视线从那块小小的手机屏幕上移开，漫不经心地投向车窗外——红灯读秒结束。
绿色数字亮起。
黑色轿车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迅捷而平稳地驶离，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河，消失不见。
只留下林汐站在原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冽的汽车尾气味，混杂着城市喧嚣的尘埃。
那一眼，短暂得如同幻觉，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疲惫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极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究竟……看到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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